天气渐渐转寒,院子里的花草也都随之而变,枯死了的尽管往下掉,融进泥土里,滋润下一个生命;萎谢了的都换上褐色的外衣,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失落于初冬的凛冽中。树叶干枯了,皱巴巴的一团,薄而脆,彷佛轻轻一弹就要碎成几块,然后风一吹,它便轻飘飘地往下坠,失去了和大树连接的纽带。它带着遗憾,走到生命的终点。自此,光秃秃的大树也没了鲜艳的装饰,清一色沉没于枯槁的妆容。
顾南烽的影子大概很久没在范家落脚了,久得连佟雨嫣都忘了现在是何年何月。
现在乔雅曼除了上学,还要陪着李松霖,空余时间再到医院照看顾南烽,忙得不可开交,常常一整天回不了家。
乔思云对她这点很不满意,乔雅曼一回来,她就开始训导,说你一个女孩子家成天陪着两个大男人像什么话,人家难道不会自己照顾自己吗?你倒好,倒贴过去,婚都没结,就成天和他们呆在一起,自己把自己拖累了。
渐渐的,佟语嫣发现范府里的下人也开始对此议论纷纷,他们交头接耳,暗地里露出鄙夷的神色,七嘴八舌、窃窃私语。但乔雅曼太累了,根本没时间关注自己陷入的舆论漩涡。回家以后她就直接倒在床上睡着了。她酣睡的模样让佟语嫣看了很心疼,但除了为她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她再也无能为力。这种时候,与顾南烽之间的距离感总会变得越来越明显。
对乔思云的冷嘲热讽,乔雅曼也无动于衷,她付之一笑,然后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收拾好一些生活用品,从容不迫地转身离开。
彷佛时间在乔雅曼身上刻上了一圈一圈的年轮,她变得更加成熟、更加与众不同了。
从乔雅曼口中,佟语嫣只能断断续续得知顾南烽的病况。
而范宗瑞在她面前一次也没提起过顾南烽的事,她便不敢多问。然而,一回到闺房内,她就关上门,跑到床边摸出那本《唐诗宋词》,紧紧攥着它,一连好几个时辰望着它发呆。
他彷佛已经从她触手可及的天地里消失了。
门口的喜闻突然叫了声大太太,音调很高,佟雨嫣听得格外分明,赶紧把书藏起来。
乔思云笑盈盈地拿着刺绣走进来,说有个地方总弄不好,还得妹妹教教。
佟雨嫣发现那是一块丝巾,上面绣了顾南烽的名字。
乔思云看见她不解的表情,解释说,顾先生前些日子受了重伤,伤势不轻啊。我那妹妹整日在医院里照顾他,忙得见不着人影,真叫我心疼。我那大家闺秀的妹妹一向很仰慕顾先生,所以我想,不如把她和顾先生撮合成一对,既可以给顾先生冲冲喜,也免得下人们说她闲话。我觉得老爷肯定会同意的。你看,我连他们成亲的黄道吉日都挑好了。
乔思云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写满日期的纸,其中一个日期用红笔圈了出来,赫然醒目。
但是这样对顾先生还是有点突然,所以我想绣一块丝巾,跟顾先生说是我妹妹特意为他绣的,这样就很容易为他们两个牵线搭桥了。
银针刺破了佟雨嫣的指尖,钻心地疼,乔思云忙叫身旁的阿碧来帮忙。佟雨嫣摆摆手,把指尖含在嘴里吮了吮,止住血后又问,顾先生现在还可以成亲么,他不是伤得很重么。
乔思云回答说,顾先生昨天已经醒过来了,只是身子还很虚,正是需要有人伺候,但他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全是一帮手下,那些男人哪有女人细心。
佟雨嫣静默了。
乔思云便又扯到其它事情上去,扯着扯着,突然讲道,妹妹呀,其实,我这个人是最喜欢成全别人了。看到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我总会偷偷掉眼泪,恨不得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他们,帮助他们远走高飞。说实话,我们做女人的一辈子还能图什么,不就图嫁个好人家么。什么才算是好人家,对我来说是有银子,对有些人来说却是一段两情相悦的情分。这种情分太难得了,我这辈子没能享受,只盼着来生还有机会,或是见着了这种事情,能够帮一把的一定帮,不论如何也不让棒打鸳鸯。只怕是,没有人知道我有这份心啊。
她又特意看看佟雨嫣说,妹妹身边若有这种可怜人,一定要告诉我,我定会主动帮忙成全他们。
佟雨嫣望着满面笑容的乔思云,只有呆呆地点头应承。
雪花寂静无声地从天而降,倾泻而下,把天地染成了一个雪白的地域。雪花盛开在地面,遮掩了枯草的衰败;雪花绽放在枝头,覆盖了枯树的苍凉;雪花飘落在房顶,湮没了瓦片的冷漠;雪花停留在人头,洗涤了人世的污垢。雪花纷纷洒洒,任人采撷;雪花携带了诗意的气息,极易造成一种幻觉……
佟雨嫣手里捧了几片雪花,望着远处那个似真似假的影子。那影子正向她这边移动,似乎也在看着她。那影子走到她跟前,像以前一样凝视着她,她腼腆一笑,庆幸这次终于不是幻象。
你的伤好了么,佟雨嫣问。
顾南烽说基本上都好了。
佟雨嫣低下头,磨蹭了半天才说,听说你要和雅曼成亲了,恭喜你。
顾南烽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说没有这回事,你在哪听来的。
佟雨嫣十分惊愕,同时又很欢喜,而后转为羞愧。
顾先生,老爷叫你去书房一下,洪管家在远处大声喊。
我先走了,他说。
气氛越是紧张,他这种淡定从容的态度就越让她心神不宁。她的目光从他离开的背影跃过,望向远处屋脊上尖尖的一角。恍惚间,那“尖尖的”变成了一把利器,刺破天空,接着,满世界都是猩红的血,连绵不绝。
同一时间,喜闻正端着一碗花椒瘦肉羹,脚步稳稳地走在石径上。这段时间,佟语嫣茶不思饭不想,日渐憔悴了许多,她便想着炖些滋补的汤给她补补身子。
喜闻嘴里低声哼哼着从佟语嫣那里学来的小曲,两脚轻快地从地面擦过。
走到乔思云房门外侧的时候,她看见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鬼鬼祟祟地从里面出来,左右环顾一遍,低着头走开了。
她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好奇地打量了那男人一会儿,然后探了探头,蹑手蹑脚地来到乔思云房间门口。四周没什么喧哗吵闹,她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得很清楚。
太太,那个侦探狮子大开口,你也给她!
阿碧,你这就不懂了,有付出才有回报,这些钱只是我的一小部分投资。只要能把那个小贱人赶出去,不让她缠着老爷分家产,就算是花光我所有的钱,我也愿意。上次,我骗她说要把我妹妹嫁给顾先生,不也是想让她拽着顾先生去私奔吗。但她一点动作都没有,害我今天一张照片都没等到。
太太,我给您捶捶背,您消消气!
太太您说,那侦探到底靠不靠谱啊?元宵节看花灯那次,那么好的机会,他可一张都没拍到。
的确,那次是他没用,回来后还跟我说是因为一支军队冲过来,把人给冲散了,鬼才相信。不过第二次他干得很好,把他们跳舞的照片都拍出来了。我当时拿给老爷看,他可气坏了,还死撑着,大声吼我,问我哪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不懂了,老爷怎么处处都那么袒护那个小贱人,她到底有什么好的,连这种戴绿帽子的事也……我就不相信老爷真的不在乎!
太太说的是,男人最恨这种在外面偷情的女人了。现在我们有那个侦探监视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只要她再犯下几次严重的错误,老爷一定会受不了,休了她。
门外的喜闻听得心惊肉跳,双腿麻酥酥的,双臂也战栗不止。突然一个“休”字蹦出来,她一哆嗦,两只手便打了滑,盛着满满一碗汤的瓷器从她手里滑落。她简直六神无主了,惊骇地干瞪着两只大眼睛,准备迎接自己的世界末日。
然而,就在瓷器接触地面的那一刻,一声剧烈的枪响穿破隆冬凛冽的空气,立即吸引了范府上上下下所有人的注意。
喜闻对这个家太熟悉不过了,不用睁眼,她也知道那声枪响来自范宗瑞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