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语嫣从灯光熠熠的客厅里偷跑出来的时候,内心的忐忑不安与极度惧怕,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最清楚。
她并没有回房休息,她对范宗瑞说谎了。这在她进入范府以来绝对是第一次。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胆量。这种事,要是放在顾南烽出现以前,她就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但顾南烽就是出现了,他像个猜不透的高深的间谍一样,总是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扰乱了她平静的内心,彷佛他就是来帮助她、开导她、启迪她的。
他出现了,是否意味着她的命运也会因此改变呢?
宴会上,她虽然一直躲着顾南烽的目光,但其实,她的眼睛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她很想和他说上一句话,可她始终无法开口。顾南烽前脚刚走出前厅大门,她便后脚跟着出来了。他在她前面十几米的地方走着,她就静静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她觉得他就像是一束冬日里的火把,带给人希望,可是因为距离太远,不跨越一个个的心坎是不会得到的。
她跟着他穿过一片小树林,绕过曲曲折折的小径。所有的人都在前厅里,这里是寂静的。
他终于在一棵橡树身边停了下来,背对着她说,好久不见,语嫣。
佟语嫣看见他转过身来,朝自己微笑。这个笑容很温暖、很美好,她觉得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
我是出来透气的,里面太闷了,佟语嫣羞答着脸,解释说。
我也一样,顾南烽徐徐说道,我到现在都很怀念以前我在乡下教书的那段日子,没事了就拿着一根钓鱼竿跑到河边去钓鱼,吹吹风,听听大自然的声音。
佟语嫣听着听着脸蛋上便泛出红晕,但即刻,她的脸色又暗下去了。
顾南烽觉察到了,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不舒服。
她摇摇头,低声说,这种事情我也想过,但是对我来说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说出这话,连她自己都吃惊不小。不知为何,她对他坦诚得越来越多,她在他面前越来越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她瞥了他一眼,她看得出来他想说什么。他宽广深邃的眼神里透露出来的真情与关切,以及细微不易察觉的焦急都完完全全地映入了她的心里。她发现她逐渐能够读出他深切的含义了。但他终是控制住了自己。他终是仅仅用一种哀怜的目光扫了她一眼而已。
谢谢你送给我的书,她说,她想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
见他不语,只是轻轻摇头,她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说,其实,我是想来道谢的,我,我……做了一样东西送给你。
说出这句话,几乎消耗了她全部的力气。
做这件事前,她也考虑了很久很久。两个一模一样的红色香囊是昨天刚绣好的。她一个,乔雅曼一个。她不知道乔雅曼的送出去没有,她只觉得,无论如何,她的这个一定要送出去。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那一针一线倾注了她的太多感情,也许她只是想让他明白,她对他有多么感激。
她不知道。
她不敢看他,低着头在衣兜里摸了很久。可是奇怪了,那原本安放在里面的小东西突然就消失了。
这一整天,范府里到处都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模样,红彤彤的灯笼挂上了枝头,把颀长的白杨树辉映得闪着一片片红光。府里人来人往,足音杂乱,大家好像都忙得脱不开身,到头来却又怎么也没忙出个正经事情来——因为他们所忙只不过是为了庆祝一个懵懂的十岁小孩的生日。虽然这个十岁小孩也并没领他们的情,而是“咚咚咚”地跑啊跑的找他喜爱的二娘去了。但让他不解的是,他并没有在房间里看见佟语嫣。他悻悻然地往回走,发现附近的草丛中传来几只蛐蛐高亢的鸣叫声,立马变得兴奋起来。他趴着身子,双腿跪在地上,干净华丽的小西装沾上了泥巴也没在意。他拨开眼前一丛绿草,吸了口气,鼓足了劲两手向下一扑。他乐腾腾地微微松开手指,斜着脑袋朝指缝里窥视——哪里有什么蛐蛐,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个红色的香囊。
范旭在草丛间扑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什么蛐蛐,直到听见乔雅曼朝他喊道,小屁孩,今天又找到什么宝物了?
他刚想说话,便听到另一个男人也朝这边喊道,雅曼,我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
乔雅曼头也不回就知道是谁来了,她转过身问,顾南烽呢,没跟你一起?
他说出去透透气,好像还没回来,怎么,你找他啊?李松霖回答说。
有点小事,也不急,今天见不了就等下次吧。乔雅曼把手伸进衣兜里,捏了捏那软绵绵的香囊。
那也行,马上就过元宵了,那天晚上长巷街有一个灯会,我和顾南烽都去,你有事找他的话,那时候可以来玩玩。
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洪管家迈着疾步跑来找范旭了。范旭终于肯罢手,跟着洪管家回前厅去。那里人还是很多,大家好像都不愿散去。
范旭还走在老远处,就听见乔思云大惊的声音传来,旭儿,你跑哪去了,我们到处找你。今天是你的生日,大家都是来给你庆生的,你应该和所有叔叔阿姨问声好,怎么到处乱跑呢。
你看,你看,她突然拉过范旭的衣角,责备说,是不是又去玩泥巴了,早就跟你说不要碰那些脏兮兮的东西了,衣服弄得又脏又乱的,让客人见了不是要笑话咱们嘛。
她拧着脸,两手不停地在范旭的衣服上拍灰,吓得范旭再不敢吱声。
她的手劲真大,拍得范旭一颠一颠的。柔软的衣角被她掀起,一个红色的香囊从范旭的衣兜里掉了出来。
那本是一种十分柔和温暖的红色,但在乔思云的眼里,它却显得十分惹眼。她好奇地拾起香囊,看到上面绣着的“顾”字,字的最后一笔还打了个圆圈。她怔住,而后笑了,紧紧地把它捏在手里。
娘,你笑什么,你喜欢那个香囊吗,范旭忍不住问。
乔思云笑得更开心了,旭儿啊,你知道吗,你爹很喜欢香囊的,如果你把这个拿去送给他,他一定不会责怪你把新衣服弄得这么脏了。
范旭一听,眼睛就亮了,他接过乔思云递来的香囊,又像只小白兔似的蹦走了。
那天晚上,范宗瑞在佟雨嫣的闺房里又提起白天的事情说,语嫣,我看你很喜欢小孩子,不然,你也给我生一个孩子。
佟雨嫣大惊失色,嗫嚅了几句,就借口叫喜闻沏一壶茶水给老爷醒醒酒,出去了。
范宗瑞望着佟语嫣在门口昙花一现的背影,皱了皱眉头。他把手放进衣兜里紧紧攥着那个红色的香囊,白森森的指骨在寂静的空气中“咯吱咯吱”地响。随之而来的,是从他空旷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一种带有忧伤的沮丧。他自觉无味,仰头往佟雨嫣的床上一躺,顿觉香味四溢,通泰顺畅,只是后背的触感硬硬的,不是那么舒服。他翻起身来,把手往铺盖内一探,摸出了一本《唐诗宋词》。他咧开嘴,自言自语说,书房里那么多书,她偏偏喜欢看这种。他把书在手里把玩了几个来回,不自觉地随意翻弄,在扉页的位置,他却僵住了。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带有威慑性的漂亮钢笔字像一把长弓巨剑顶住了他的喉咙,唬得他一瞬间发不出声。他先是全身一颤,进而怒火丛生,黑灰的瞳仁顷刻间放大了好几倍。如果有人在这时闯入房间,只会看到一只毛发倒竖、横眉怒目的怪异的狮子。
窗户还没关上,夜间凛冽的冷风吹进屋内,这只狮子终于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