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据说黄泥岗一带原来是一片平原地貌,永定河支流的不断冲刷,将黄泥岗分为两块,一片高地和一片水地。黄泥岗被先民叫做天地屯,后来这名字却慢慢被人遗忘了。那里的洼地遍生蒲笔、野荷,黄泥岗的村民也曾经试验过水稻种植,由于湖洼的边缘多是盐碱地,最终还是失败了。不过有失就会有得,水地给黄泥岗提供了美味的鱼虾,高地自然为村上的人们奉上粮食。整个黄泥岗村也是高高低低的土坡沟壑,三百户人家随势而居,远远看去树木繁茂,村落掩映,远山近水,实实一幅风景画卷。不过村上的人们可没有欣赏的意思,他们也是画中人。几十年前,这里不过百十户,大多是土房,后来,也就是二十年前,发展到了三百户人家,再后来,又剩下百十来户,最后十年,黄泥岗就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如果有机会见着过黄泥岗的人,不会不为它的消失而叹息,那景致确实很美。可是它的消失又是生活在黄泥岗的人们决定的。细想一想也不是,于是就有了对被侵略的怀疑。谁侵略谁呢?一时又找不到侵略者,故而连反击也谈不上。然而,它确确实实没了。
这事黄校长最清楚。在黄九经住进怡乐家园一年以后,就开始不住地在小区院子的每个位置对位原来黄泥岗的地形标志,似乎是要还原失去的家园。
原来的黄家是一个典型的三合套房,正房高出厢房一头并直对着十几米前带套间的门楼。那门楼可谓讲究,推开朱红的大门就是一间凉亭,除了正对面有一排门板形成影壁外两面空透。早先的时候,黄九经清楚地记得那一排门板上蓝漆画着百子闹春图,这给黄九经留下的记忆最深。他曾经坐在对面的门槛上看那些梳着小辫、留着抓髻的不知是哪个年代的童子们嬉闹于桑柳下,逗那个憨态可掬的寿星老咯咯地发笑,久久不愿离去。原来黄福清活着的时候还时
常擦拭,通常春天天气回暖后许多节日都是全家在门洞里用餐。百子戏春图的后面是一个敦实的墨写的“福”字。院子虽不大但很精致。如果说故宫中轴线摆列的意义是方正至中的话,黄泥岗的黄家小院同样体现了这种方正至中的价值理念,甚至这座房子的邻居黄老五家由土坯房构成的院落也一样如此格局。每每说起黄老五的黄姓,黄福清的眉毛就扬了起来,相当喜欢说这一段:“黄老五的爷爷的爷爷,是咱老祖的三孙子。黄老五的爹今年五十开外了吧,见到我叫爷,见到黄九经还叫爷。”黄九经一定为在黄老五的面前平衡了自己和爹的辈分想不开,也感觉别扭。但是,要是叫黄九经为叔,那就修改了这个古老故事的核心思想:“见到黄家人,自觉矮三辈。”
据说很久以前黄泥岗的高地上每年都生着一茬小麦,那一带没有人居住,因此也就没有人耕种,小麦就那么自然地长起来,成熟又落下,第二年又长了出来。这个传说有两个版本,一说这是神农氏种过的土地,又一说是太上老君下界在这里住过,理由就是那棵遗下的怪柳树。后来唐山的黄家庄的黄家老四赶着马车给明朝的皇上进贡猪肉,说是将猪肉卸在了午门外面的御膳,领了钱一直出南城往家里赶,行至半路从旁边的小路跑过来一个男孩,那男孩十五六岁,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上下气地央求:“先生救我,我的主人要打死我。”
黄起臣收起马鞭看了一眼那男孩儿,见他满头大汗,向远处望去,见树林的后方翻起尘烟,也没有多加考虑就吩咐伙计将笸箩里的草料倒掉,让小男孩儿蜷缩在车上,然后将笸箩扣住,他就势坐在了上面。此时,两个骑马的男人绕过树林来到了黄起臣的马车前,询问是否看到一个小男孩跑过来,黄起臣将鞭杆扬起来向旁边的斜道一指:“向那边跑了。”
当马车已经走得老远,伙计才将笸箩掀开,那男孩儿早就尿了裤子,一下把黄起臣逗乐了:“要是冬天,这泡尿还能捂捂身子。”
一打听才知道那孩子偷吃了贡品,听说找到他一定要打死他,才从东家跑了出来。马车在泥泞的道上走着,铁瓦的车轱辘在细细的辙痕间一扭一扭的。前面老远就看到了一团巨大的黑漆漆的东西,有种扑面而来的感觉,吓了大家一跳。走到近前才发现是一棵很大的古怪的柳树。黄起臣沿着周围观看了一阵,连连赞叹:“此树,神树也!”
再往前走道路明显窄了,慢慢只是杂草荆棘,没了路径,而身后的车辙说明显然有车走过,前面如何就没了路?正在奇怪之时,伙计兴奋地大叫:“东家!您看见没有,眼前的杂草都是麦子。”
黄起臣跳下马车,定睛一看,果然是麦子,倒也无甚奇怪,然而,踮脚远望也没有见到周围有什么村落。再细看时那片麦子完全没有垄行的秩序只是自然散生。那些麦子的麦穗又大又满,黄起臣不禁脸上展开笑容:“伙计,过来,你看看谁能这样种麦子。”
他掐掉一枚麦穗,用手从近到远地比画着。
“是呀!这麦子都是乱生着,是野的吧。”伙计附和道。
那个男孩儿坐在大车上呆呆地看着两个人,心里充满警觉。
“我说,你叫什么?”黄起臣回过头来问。
小孩儿身子发抖地表示:“我没名,大伙管我叫吊死鬼。”
伙计告诉他:“碰到我们老爷,你小子就算享福了。”
黄起臣吩咐伙计给他一些银两:“拿着这些钱,看见没有?那条道,随便逃生去吧。”
说完他就自己站在大片的麦田里寻思起来。
这时,小男孩从马车的后面溜了下来,跑到黄起臣的跟前跪下了:“老爷,我哪儿也不去了,我跟着您过命。”
黄起臣心里没有这样的打算,觉得很突然,眉头下意识皱了起来,可是又—想:“他到哪儿去呢?弄不好也许会叫主子抓去,命运不测。”
黄起臣是个好心眼的人,就决定收留他,这样他就做了黄家的小伙计。
黄起臣看到眼前大片的麦子翻卷着阵阵金浪,无法抑制兴奋的心情,就两腿叉开半蹲站稳,扭着身体用力甩着长鞭。静静的田野中鞭花炸响,余音传到很远的天边。
之后,黄起臣就在这里安了家。据说黄泥岗黄家的祖先黄起臣先后娶了三房老婆,那些婚礼就是在大怪柳树下举行的,大奶奶育有二男,二、三奶奶分别生了三男两女和三男一女。有黄泥岗村南的黄家大坟为证:最大的坟旁边跟着三处小坟,一定就是黄起臣和他的三个妻子。
这个京城野外的黄泥岗从此就人丁兴旺、鸡犬之声相闻了。后来黄家又陆续雇了些伙计和丫头。黄起臣为那个没有名字的“吊死鬼”取名黄家黄,又将一个丫头许给小伙计为妻,他亲自在大柳树下主持婚礼,黄家黄当下跪拜表示:“我是苦命的孩子,幸遇老爷,才有这样的好景象,以后生子生孙永远是黄家的孙子。”
既立了誓,就这样延续下来。故而,黄泥岗有两个黄家。
立村始祖黄起臣一生都依靠那些不耕不种的野麦为生,风调雨顺从未愁过。就在他六十岁那年一年未雨,第二年,麦苗枯萎,麦田绝收。全村人老老少少求老爷求天降雨,老爷在麦田的边上摆上香案大奉贡品,可是那太阳依然高照头顶,要烧掉黄泥岗那些才建起的房子。就在黄起臣无计可施之际,一曰晚上,黄起臣正在三太太的房内过夜,忽地一阵风响,窗户颤抖,娇妻叫醒了黄起臣,黄看到窗纸上一个巨大的人影,旁边还能看到些飘逸的毛发。那影子在闪电映衬下格外清楚,吓得这个最小的媳妇尿了床,蜷缩在被子里。黄起臣却提了提大裤衩子,光着上半身在影子前跪下,连声求告:“天神在上,不肖在下,万死惊扰天上,请明示。”
那影子渐退,慢慢淡了。
传说那是太白来访,阎王爷偷偷划掉了黄起臣的名字。没几日黄起臣就命归黄泉了。在黄氏家族的传说中,有人说祖上天天依在小老婆的房里不出来,使大、二奶奶每日以泪洗面触怒了上天。统一的说法是黄死后第二天,原来麦田之处骤起黑色旋风,直刮到尸体旁边停住了,从天而下一张白绢,族人拎起发现上面写满文书:此地本是太白宿地,那柳树是遗失在这里的一粒种子,那些麦子也是上界所赐,被黄家发现乃是天命。黄家的阳福已尽,主死之后葬于麦田,向上天示以恭孝。
族人依绢上所写办了。又一日便黑云滚滚,大雨如注。连下两天后天开云散,温阳和沐。黄起臣的子孙耕地撒种,翌年春,青苗茁壮,大家也拜了古柳。就这样黄泥岗村几百年风风雨雨,兴盛不衰。
黄老五家也是子孙兴盛。黄姓到黄老五这辈,也认可黄泥岗村起始故事里的角色安排。到了黄老五的儿子这辈,也就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村里的地又平均分了一遍,黄老五的大儿子黄兴国就着原来生产队长的官衔给黄老五多要了两亩旱地,虽然还是尊重黄九经在村上的地位,但见到黄九经每每以大叔相称。黄九经一开始还不快,时间长了也就认可了。也是,都什么时代了,一个比他还大的人见了自己叫声爷爷怎么说也都不自在,就是大叔的称呼他也不怎么能顺理成章地接受。不论怎样,时代使这种辈分差距在缩小,以至于黄老五见了黄九经也叫大叔。就这样叫着吧,或许到了黄九经的下一辈儿一下子就能矫正过来。
黄九经老宅院的院落外面原来是个不大的场院,小的时候那里是晾晒粮食的地方,土地归公后就是他们房基地的组成部分,后来又土地拆分,这个不大的场院依然没有发生归属的变化,一直作为房基地保留下来。在场院的前面有一条从黄泥岗街心流过的排水道,旱天时是作为道路使用的。全村三百来户人家就位于水道两边。如果不是后来拆迁,能够明显地看出道路中间像一条小峡谷,两边由低到高鳞次栉比的农家院落排列开。黄九经到现在还不时地忆起小的时候场院周围围着各种很高的树木,桑树、榆树、柳树、杨树、槐树、枣树、银杏……就是说村子是被这样的林木包裹着。其中那令人瞩目的树神——神柳,在用石块堆砌的石台上一副鹤立鸡群的架势,像棵树王那样老远就能进访者的眼帘。出村的道路从大柳树下经过,在东南方向大概三百米处叉开两条路,一条通向沙坨子村,那村离这里六七里路,与黄泥岗村久有摩擦;另一条道路通向他们村子的两千亩旱田。在旱田的边缘散落着不少的河汊水洼和坡地,那里终年蒿草丛生,古木林立,黄家大坟就坐落在那里,与大面积耕地相比,俨然阴阳两个世界。大坟那里阴森可怖,更有乌鸦怪叫,獾鼠乱窜。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黄泥岗发生了形式上的变化,黄家大坟一带的阴凉世界被一组拖拉机荡平了。是由五台“斯大林一百号”大型推土机昼夜喧嚣,将那些暗藏在黄泥岗人心中的神话荡涤殆尽的。
二久居一地,再好的景象也不免在意识中被现实的事物隐去。听说大型推土机要去平坟,当时身为嘎子营镇中心小学教学副校长的黄九经听到这事,还跑到了大坟的边上看看究竟。果然,一干人马在那里放树,他感到一阵阵心痛,回到家里在老婆面前大闹一番:“这不就挖了黄家的祖坟吗?这在过去叫十恶不赦,你说说还有天理吗?这叫什么时代!他奶奶的。”
老婆端上茶还笑意悠然地说:“瞧把老爷气的,喝点,压压气。”
黄九经接过茶喝了一口喷在地上,将茶碗用力蹾在桌子上。由于用力过大碗碎了三辦,水洒满了桌子。
老婆好脾气,取来抹布一边擦一边解劝:“就这样的时代,你急有啥用,
胳膊拧不过大腿。几年前亏你聪明,在大会上骂你爹在雇工身上施恶,说他是全村的王八蛋,最坏的坏蛋,你才被归为可以改造好的人,没整你。按理说你那么骂你爹,不更是十恶不赦?”
“那不是没辙吗?”黄校长辩解,显得很尴尬的样子。
“现在就有辙?”媳妇问。
黄校长苦笑道:“也没辙。”
“这不就得了,既然没辙,就别跟时代扭着,多说点好听的,你这小学校长不是也能多挣一点?多为活人想想。”老婆找来碗又倒上一杯茶。
要说还是老读书人,态度转变得快,从那以后,就是在学校里遇到自己的同事,说话他都先找个引子:“黄泥岗村南的百年大坟要被平了。那个地方占了多大的地方,该平!该平!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你说的是那个大坟吗?有好多乌鸦的地方?”同事感到有些惊讶。接着表示:“说不定那里是贵族下葬的地方,反正从道边路过老远看着就觉得瘆。”
“唉!很快就不觉得瘆了。”黄九经拉长了声音解嘲着。
表面上想开了,心里很痛。那一阵儿黄九经闲着没事就骑上个旧永久牌自行车溜到那里远远地看着,卷上大烟卷,一口一口地吐着旱烟。远处推土机的阵阵鸣叫像是不断的批驳,使脑子里涌出的怀疑被轻蔑地否定掉了,于是眼睛里才有了对黄泥岗美丽景象的回忆:那片大坟前面的千亩良田,风韵开朗,多少个春天,一片碧翠涌向天边,涌在远处的山脚下。六月里遍地铺金,男女们打闹着欢笑随风飘过……
他说不上这是什么感觉,反正很舒服,很和谐。
这时侯,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村里发生的一件事:那一年黄家远房一个叫秀秀的女孩儿,在家里禁不住寂寞,跑到街上看北伐军进城,让那些当兵的奚落了几句:“小妞妞,你看上哪个兵哥哥,言语一声,这就领你走,明年抱一个胖娃娃。”就为这几句话,秀秀居然上了吊。黄家大坟边缘上的一座孤单的小坟就是秀秀的坟。为这事他还一个劲儿追问秀秀是怎样死的,父亲回答是羞死的。他问羞死是啥病,父亲一两句也讲不清,就随便回答是暴病。那件事从此就进驻到了黄九经的脑海里。他一口一口地吸吐着旱烟,想到的许多往事似乎都是最后的祭礼。
从散去的烟圈里他发现有一对男女依偎在渠埂的杨树下,杨树遮挡了女孩子的半个身子,军绿色的上衣,大辫子,一定很美。他的视线远远地聚焦在那一个点上。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他竟然想起了徐溢,少说也快三十年了,“她现在在哪里?那是一个开通的姑娘,不,小媳妇,国民军连长的太太。”
“要是娶了她会怎样?”现在想起来跟她还有过一次鱼水之欢,他肯定这份最初的感情。后来黄九经真的到前门一带找过她,不过,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只能沉在心底了。
看着那两个年轻人,他充满了羡慕。“这在过去是绝不可能的。”他自言自语着。
在黄泥岗的大坟被夷为平地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几乎每周休息的时候,黄九经都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卷上烟慢慢地吸着,静静地看着。有时候趴在车上,有时侯倚在车座上,就那么想着,看着,小辈们经过都大爷大爷地叫着。玉英好几次看到他老在这里待着,觉得蹊跷,就问他:“大爷,您在这儿看风景?”
黄九经就点点头:“看风景,那边的树不是都倒了吗?”
“哦,那边平地。原来干活都不敢到那边去,现在不怕了。”玉英表示。玉英就是王八的女儿,这孩子虎势能干,十几岁就当了妇女队长。
人是简单地跟着需要走的,何况玉英与他差两辈人。黄九经也用不着教训别人,只能默默地站在那里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