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回想起来，变化是从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侯开始的。那时候，由于自己对陆卿的新发型发表了或许带有些否定意味的评价，两个人产生了第一次不愉快。那时她的第一反应很惊讶，这一点，她记得是很清楚的，她似乎本能地就惊讶道：“哟，你烫头了！”
陆卿拿起自己小桌上的镜子欣赏着：“这上面应该再高出一些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向上拢拢头发。
“怎么像大街上的发廊女。还是你原来的马尾巴好看，倒有点学生样。”柏之的这个评价引来了陆卿的反感，本来她是指望有一个新面貌会受到室友们的赞赏，事实却相反，于是就没好气地反驳：“我理什么样的头型用得着经过你同意吗？”
“我说这个发型像发廊女不是事实吗？”柏之争辩道，又小声地加了一句，“像个妓似的。”
“你说什么？你才像妓哪，像土妓。”陆卿凑过来骂道。
柏之知道自己有点过分，就用和解的语气表示：“我是说这个发型不像个学生。”
就在两个人争吵的时候，另外两个人胡佳与小凤回来了，她们也被陆卿的爆炸式卷发吓了一跳。“哟！我说这是哪来的港姐呀？”小凤叫道。
陆卿将注意力从吵架中转移开，娇滴滴地回答：“从上海来的港姐呀。怎么样？这个新发型惹眼吗？”
“好！现在是多元时代。”胡佳表示。
柏之还在生气，陆卿凑过来挑逗道：“多元时代。”
后来，陆卿变得越来越妖，每到周末就拉着胡佳到街上的高级时装店选购最时尚的衣物和化妆品，有时候也顺便为胡佳买一件。胡佳战战兢兢地问：“姐们儿，最近得了什么外财，出手这么大方？”
“没什么。别打听，打听心理是病。”陆卿表示。
过了几日，胡佳又提起这个问题，陆卿伏到她的耳际悄悄说了几句。胡佳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咯咯地笑了，用手拍了一下陆卿：“开放先锋。”
宿舍里有台电视，只要有模特大赛和化妆品广告，肯定就被那两个人占据了，她们边看还边热热闹闹地评价。阶级差别几乎从宿舍里就表现出来。不久胡佳就将自己的旧衣物塞到一个塑料袋里扔掉了，开始依照画报上的模特打扮自己。而柏之几年里面貌上一直没有改观，显得越发邋遢。后来，胡佳又拉上小凤出入饭店和时装店，朴实的阵营里只剩下了柏之。在快要毕业的日子里，每天能够在宿舍就寝的只有两个人，柏之与小凤。不过，小凤也偶然失踪，因此，柏之显得相当孤单。当她有一天注意到自己的环境时，发现宿舍就成了这座城市的缩影，凡观念落伍者一定落入角落，凡落入角落者一定属于城市里最邋遢的那个群体，时下的新词汇叫弱势群体。弱势群体在社会的物质进步面前无疑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是衡量GDP值的消极因素。人家陆卿早就到外面开房去了，将自己的那张床用花色软隔扇围了起来，好长时间才来查验一下，神神秘秘的样子，在里面嘀咕一番就匆匆地跑了。看到她匆匆告别的身影，那两个室友就笑嘻嘻地耳语一番。胡佳与小凤的两张床铺居然换上了羽绒被子，上面的人也不像是自己的同学了，一身最新流行的服装——开领丝饰短款套装，粉红色百褶裙有意识露出肚挤，她要辨认一下才知道这个是胡佳。小凤更是浓妆艳抹，下了课没有别的事，一个劲地对着镜子化妆，两个人在一起谈论眉毛的形状，还不时地悄悄耳语几句。柏之一直就是牛仔裤网球鞋，床上的被子也灰暗下来，原先大家都是学生装备也没觉得什么，现在，这里绝对是非洲之角，邋遢中有些卑微。大家原来有说有笑，由于那三个人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几乎连交流也没有了。这种生活方式的选择几乎是心照不宣的事。
一天傍晚，柏之不由得夸赞胡佳打扮得像个大明星似的，胡佳慌张的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微笑，并告诉她：“你也能很精彩。”这时她那款新换的手机响了，她像阔小姐那样扭了一下，脖子又斜向伸展了一下。在不到半年里她已经换了三款手机，抽屉快成手机展示台了，她只要一拉开抽屉，那些崭新的各种款式的手析就在周柏之眼前闪亮一次，闪亮的光泽使自己那款黑白屏的手机对比起来陡生晦暗。
胡佳哼着歌消失在门前，周柏之好奇地看着被带上的门，然后将目光透过窗玻璃追寻出去，发现一个胖胖的男人，确切地说是个老人，摸着她的肩膀钻进了汽车。她什么心情也没有，随手拿起一本《周末画报》胡乱地翻起来，就将注意力停留在一篇文章上，文章的题目是做《遮掩的性欲》，她一下子被吸引过去。显然，这个涉及人的最本质问题的题目足以使她产生兴趣。她看了一会儿这个叫沃尔夫的女作者的照片，然后读到：“一位穿着罩抱的女子走在欧洲和美国的大街上，比起那些穿超短裙的女子是谁觉得不自在？”“女性的身体意味着什么？”她想。文章最后总结道：“将女人用织物包起来并非是压抑性，而是对性进行合理的引导，由此引向婚姻……”
“她们进行的是交换，哼哼！”她自语着将画报扔在了桌上。
她回忆了似乎好长时间，然而，汽车却没有走多远，不过，到了那个街道，还是倾利地领到了一部分住院金。当晚上她要给周得才到食堂打饭的时侯，父亲拉住她说：“你和你妈，一定要找时间在画着画的墙下上香，替我赎个罪，就说，周得才的全家给黄老轩和大柳树请罪，让他们放过我们。”
“你说什么黄老爷子？”老婆问。周柏之也一脸疑惑。
经过这次事故，周得才说话都不能声音太大，因为肋骨那里好像喘着气。他解释说：“我昨天又做了梦，那老爷子从大柳树上找来两个小白人，他们一个捂着我的眼，一个卡我的喉，我喘不过气来。”
“你是说没了的怪柳树吗？”柏之问。
周得才点了点头。
母女两个依照周得才的吩咐做了，只有母亲叩了头，女儿只是站着许了愿。周围围了不少男女邻居，大家都觉得好奇，有人问：“在这里贡谁呢？”
小区的保安过来要将香火移走，柏之告诉他让她们祷告完。有个女孩看得出奇，过来问柏之：“姐们儿，你说你默念了什么？”
她只是一笑。大家将注意力投向画着树林的墙画，希望能看出点东西来。
一天，周柏之换衣服时注意到了镜子里自己的乳房。她关上门，用手握了一下，坐在床上开始胡思乱想：“男人为什么喜欢这些？在商品社会什么都是可以用来交换的，尊严呢？如果说我自己的身体有权被我支配，那别人有什么理由指责我呢？”
这时，好像窗外有人说：“你怎么说你有权支配自己的身体呢！”她看了一下窗外，除了一只乌鸦，前面楼顶上没有什么人。
她把门轻轻地关上，将上衣慢慢脱下来，打开衣柜，里面的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身体。“原来女人的身体是有欣赏价值的，她第一次这样面对自己的裸体，用手慢慢抚慰着自己的乳房……
家门打开了，母亲回来了。柏之急忙穿好衣服迎了出去。“我爸怎样了？”她问。
“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说是大柳树上跳下的小白人要领他到天堂，还说那里美女、美食多得是……我看他是快了。”母亲抱怨道。这时，她发现女儿的神色不对，就问：“你怎么了？脸色煞白。要不到医院看看？”
柏之的脸上又红起来，她遮掩着：“熬夜熬的。”
母亲也没有再追问，告诉她：“楼下的温寡妇要结婚了，喜字都贴上了。”
柏之好奇地问：“温寡妇是谁？”
“老街坊。丈夫老早就死了，拉扯一个儿子也不容易。年轻的时候有点模样，专门黏当官的，法院的李院长就是她的老相好。你说年轻的时候不好好找个人结婚，这老了倒想找个人结婚了。”母亲评价道。
柏之两只眼睛看着母亲，对这一消息用了心。在路过楼下的门口时，她特意看了一眼门口两边红底金色的双喜字。那些陈旧的底子显然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柏之不由得低声自问：“婚姻与性有什么关系？”
当她回到南方的学生宿舍，屋里连一点温度都没有，带上门好像这个世界的生命都消失了。面对以前那些热闹的景象，自己倒如同小丑一样，单单地把你挑起来在一根桅杆上耍来耍去。她仔细地掸掸床单上落下的灰尘，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想。那一刻她几乎把自己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当雕像又变成一个活人的时候，她的脑子里竟飞入了曲武的形象。认识他是在学校图书馆。曲武比柏之高两届，由于临近毕业，到图书馆找资料。其实，他平时几乎不到图书馆的，有一阵子倒是泡在网吧里通宵玩“魔兽”。不管怎样，四年的大学生活就快要熬到头了，晕晕乎乎地也跟着过来了，最后剩下的就是投入大海的事了。尽管宿舍环境给周柏之带来了冲击，她依然还是个标准的好学生。那时正好电视大讲堂兴起，电视上那位女教授口若悬河地讲《论语》，一下子勾住了这个城市贫民家的女孩，她似乎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就躲到图书馆找那位孔祖师爷的书读。正好曲武的论文题目是中国诗词的人文情怀》，就从图书馆最后面的书架上翻来落着尘土的《全唐诗》，坐到离周柏之不远的地方。周柏之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坐了谁，曲武客客气气地凑到她的跟前说：“不好意思，同学，打搅一下……”她才抬起头关注他，问：“有事吗？”
“求你帮个忙，不知是否愿意帮我解释这句诗的意思？你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话什么意思？”曲武问。
周柏之没有回答他，支支吾吾地敷衍着，打量了一下这位闯入者。一双发旧的白色橡胶球鞋显然与时代脱节，蓝色牛仔裤也灰突突的，加上那深青色的套头运动衣，一副邋遢相。身上的汗味猛地窜过来显然使她不适应，不过只是片刻就觉得这味儿像毒品那样让人上瘾。
她反问道：“你是怎样理解的？”
曲武看了她一眼试着解释道：“我认为这是诗人性格的体现，这不明摆着及时行乐吗？唐朝那时的大诗人已经走在现代人的前面了，现在人们常挂在嘴边的及时行乐或许就是从李白那儿学来的。”
周柏之扑哧笑了。她的生活真是很少笑脸，宿舍的姐妹们就老说她不要让人觉得好像谁都欠你钱似的。
“稍微读过古诗的人都能这样理解。你应该安静下来研究一下诗人的背景就好理解了。”周柏之告诉他。
曲武耸了下眉：“写篇论文还这么费事？”
“可不是吗？这个世界上什么不费事呀！”周柏之也感慨道。
他们又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图书馆除了坐在门边的管理员那里不时地办理一些学生借书的手续发出些声响外，整个屋子异常安静。然而，周柏之和曲武的内心并不平静。首先，曲武通过声音了解到旁边这个女生有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人嘛，长得一般但说不上看不过去，能够看出些身段来，要是不穿得这么土兴许会很惹眼的。再说，这日子谁还这么爱学习，这一点就让人喜欢。
周柏之的注意力虽然早就转移到书上，但心里也对男生的朴实有所肯定。
最后，那男生求她帮忙完成毕业论文，周柏之竟不知不觉答应了。接触后，才知道曲武来自江西农村。周柏之就喜欢上了曲武的那股子土劲。然而，曲武自打认识了周柏之却换了一个人，一身西服，身上还微微洒了些香水，这是周柏之很不习惯的。
夜幕降临了，两个人就躲到体育场看台的一个角落聊天，她问：“你爸是干什么的？”
“我爸就是个小乡长，没啥大出息。”曲武回答。
这一次周柏之可是咯咯笑出了声：“一乡之长，正经的地头蛇，怎么会没出息。要多少人给你家进贡呀！我说呢，你的行头换得这么快。”
当宿舍的那几个哥们逼问曲武为什么打扮得像个干部模样，他主动而自豪地说自己套上一个妞：“现在的女孩好虚荣，我就说老爹是个乡长。操，他哪是乡长呀？是乡长的催把儿，在乡政府管保卫。”
“你怎么不说是县长呢？”几个咯咯地笑了。
曲武直摇头：“县长大了点。”
“要是籍贯山西就不好意思地表示：对不起，我爹是煤老板。”其中一哥们儿调笑道。又是一阵嬉笑。
那一阵子，周柏之好像也找到了爱情似的。虽说由于观念有别，在宿舍受到孤立，但她的心情似乎很好，来来去去嘴里也哼起了歌，脸上也舒展了不少。只要夜幕降临，两个人就到体育场看台上见。后来，发生什么都是自然的事了。当曲武离开学校的时候柏之居然还哭了一鼻子。看来柏之还真的动了心。事实证明，她的这一次爱情完全是假象。开始几天，她还充满激情地与曲武通电话，但每次她酝酿完激情还没说两句，那边就推托有事挂断了。或许真的是恋爱的男女智商低，她没有怀疑什么。然而，几次推托后她开始认识到那家伙有意冷落自己，于是，便谴责起来：“曲武！你要负责任！”
电话那头回答：“扯淡！我负什么责？我郑重地告诉你以后不要理我，闪一边去！”
那边便挂断了。
“人心怎么变得这么快！”柏之气愤道。
当她继续播打曲武的手机，那边却关机了。几日后，再拨时，手机里就传出来一个女性的声音：“您拨叫的用户已停机！”
那真是一次感情上的打击，于是，当看到校园里的男女同学腻腻乎乎在一起也就很自然地撇一下嘴。但真正给她留下印象的是这种变故的突然与莫名其妙，以至于好长时间她都会追问变故的原因：“是不是他又遇到了别的女人？难道他根本就没有爱上我？”
柏之的心里简直就像糊上了一团泥巴，这团泥巴看来要伴随她好多年。
柏之回到学校时间不长，胡佳和小凤又搬了回来，宿舍里开始有了些温度。不管怎么说，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还是很亲切，柏之主动帮助她们打扫床铺。胡佳也主动和柏之找话说：“姐们儿，这一年来我挂了不少课，还少不了求你帮助一下。”
柏之心里舒服多了，爽快地答应道：“这没问题。对了，陆卿也该回来拿毕业证了吧？”
“我看她八成是不要这个毕业证了，听说她找了一个老外走了。”小凤回柏之没有再说话。
一天傍晚，周柏之正准备去食堂吃饭，路上遇到胡佳正和一个男同学走在一起，两个人分手时还吻一下。胡佳也发现了柏之，就将那男生拽过来介绍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男朋友张长喜。”
柏之用好生羡慕的眼神看了胡佳一眼。胡佳知道她的眼神里有什么内容，本来都走过了一段路又折了回来，撵上周柏之，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姐们儿，别太死性，这叫切割。”
“什么切割？”柏之不解地问。
胡佳大声爽快地回答：“自己琢磨去吧！”
那天晚饭没有吃好，在餐厅里她一直在思考切割两个字的含义：“爱与性的切割？肉体与灵魂的切割？”
玻璃窗的外面正好是一个篮球场，那些雄性的雏子正在叫喊着消耗掉多余的热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