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老了也不知胃是不是也老了,黄九经三天两头闹肚子。其实茅房就在院子的东南角,原来妹夫麻黑子住的东厢房的山墙下面,东厢房拆掉变成小菜园后,就被绿茵茵的豆角秧掩住了。一日午后,本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就听屋里咣当一声,黄九经猫着腰急匆匆跑了出来,还没到豆角秧的后面,就听他说:“这下完了。”原来,闹腾一中午的肚子终于宣泄出来,拉了一裤子。只好脱下裤子光着下身跑回屋里,洗过之后要老伴找了条新裤子换了。夜里又闹腾,往外跑,还摔了一跤,当然,还是臭一裤子,好在只是脸上擦破了皮,没出事就是万幸。黄九经倒在地上索性不动了,就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牙。他有好多话想说,可是说啥呀,没说啥,就那么看着就算是沟通了。等到老伴找出来帮他才回到屋里,于是不免说些丧气的话:“我可能快死了,这么个活法有啥意思。”
老伴给他宽心:“你刚七十多岁,离死远着呐!等咱们盖了楼房,你可以长期蹲在厕所里。”
黄九经哼了一声:“你想住楼房还不快点?老牛道那边已经被砖墙围了起来,不久就拆到咱们这边了。天天圈在一个笼子里不跟狗一样。”
“那可不一样,方便,要是你想拉肚子保证及时,不会弄脏了裤子。”老婆反驳道。
“那倒是。可这老宅子要是没了我还真心疼。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的,那时候,村上的烟火天上都知道。我敢说,到老天爷那里找找账本,黄泥岗每家每户在那里都有记载。看看,这年月都成什么了。”黄九经还在想象天上的事。
要想解决问题,还是考虑眼下实际一些。黄九经也矛盾,对自己的生命过程充满忧虑,也愿意改变一下。反正天已离他们遥远了,老宅子说不定哪一天就塌了。
实际上黄九经知道住楼房是什么滋味。去年,二儿子黄开新接他到自己新买的楼房住了几天。他们说的都不是自己喜欢听的消息,儿媳妇一说到孙子黄帑辉到美国留学去了他就反感,插话说:“那边不是闹性病吗?听说艾滋病就是从美国传出来的,叫他小心,不行就回来。”
他这么一说,闹得儿媳妇哈哈大笑,儿子也赔笑,自己像是个被人耍笑的孩子。为了表示孝心,两口子还特意带黄九经去了一趟新开张的麦当劳,老头子只咬了一口就不吃了,忙着问:“美国人就天天吃这个?我以为有多稀罕。带我到山东菜馆去一趟,那地方正宗。”
“你是吃不惯,惯了就好吃了。”儿媳忙解释。黄九经只是哼哼,什么话也不说。没办法,又带黄九经去了一趟丰泽园。在那里,黄九经找到了感觉,连连说:“这是好东西。美国人不会有这个口福。”
两个人还是赔着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觉着别扭就跑了回来。那几天,人家一上班,自己就一个人站在窗口向南看,似乎从遥远的天边能飘出他理想的家园,那家园是广阔的,人们的内心同天上的灵性结合起来。其实他就是希望在他出来的日子里老宅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光荣。然而,当他回去的时候,依旧沮丧、焦、虑。他那一代人的生命之火也随着旧景渐渐暗淡下去一大柳树不再有茂盛的树冠,甘甜的井水也枯了,村子周围的田野消失了,树木消失了,原来的老牛道没了,河水泛着白色的泡沬,发出阵阵恶臭,老宅子在老五的楼房底下像个鸡窝……
不过,最近他解气了。那天,街上来了两个拿白灰桶的民工,在各家的墙上写上一个大大的“拆”字。
他特意问写字的民工:“那座楼房拆不拆?”他指的是黄老五家的楼房。那个穿破牛仔裤的男孩儿告诉他:“凡是写拆字的就都拆。”
于是,他看着他们是不是也往老五家的楼上写“拆”字。那一天又捉弄了黄九经一番,在自己的老宅子上用白粉写了几个“拆”字,那两个民工就收活了。
晚上他就跟老伴嘀咕:“咱们家老是走背字,写拆字的就扫地出门了,人
家老五的房子就留下了。凭什么就留他的楼房。压了我十多年,一扫而光,我也解解气。从梅美那儿就干男盗女娼的事,还干出理来了。”
老婆讽刺道:“亏你还教了一辈子书,就这么点心路。”
黄九经那几天天天盯着是否在老五的墙上也要写上“拆”字。
一年多以前,黄老五招了风寒,留下了气管炎的病根,人也就显得更加软,有时候就出来蹲在自家墙壁的下面消磨时光,被黄九经发现后一顿数落:“老五,你这辈子好窝囊。媳妇你管不住,那孩子也应该管住呀!”
“人大了,愿意干啥就干啥,我咋管。”老五咕哝着。
就在两个人对话的时侯,一辆桑塔纳轿车在老五家的门前停下了。黄九经的视线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原来是翠花回来了。翠花可是发达了,穿得体面,脚下的凉鞋都带着一串亮珠,见到黄九经就热情地说:“爷爷别在外面待着,到家里坐吧。”
黄九经支吾着,看着翠花从后备箱取出大包的东西,然后叫老五:“爸,我们回家吧。”
翠花再一次邀请黄九经:“爷爷来屋里坐,和我爸喝点酒。”
“你们聊吧,我该回家了。”黄九经回答。
门一下子关上了,外面只剩下一辆黑亮的桑塔纳。再看老五家大门楼下门边两条褪了色的金字条幅——“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黄九经只有生闷气的份。
就在他准备回家的时候,那两个写字的民工又来了,这一回,是在老五的墙上写上了“拆”字。黄九经看着,心里被堵的郁闷一下子爽亮了。
黄九经回到家里,从已经蒙尘的抽屉里找出锡酒壶,取出两个酒盅,就把老婆唤了出来:“来,炒鸡蛋,再炸些花生米。”
“这是什么时候呀!晌不晌夜不夜的。”顾小慧看到老头子的行为实在反常。
“我这是高兴。”
“有啥高兴?”
“梅美家的楼房也要拆了。”
“与你有啥关系?”
“痛快,痛快!”
于是老伴炒了鸡蛋、炸了花生米,黄九经用那把老锡壶烫了酒,特意将一盅酒满了放到老伴的眼前。
黄九经欣喜的样子好多年都没有了。顾小慧看着黄九经那张七十多岁的老脸上一道道皱纹飞到眼角和额头上,也就顺着他的高兴劲儿,坐在对面陪老头子喝酒。黄九经这会儿可有时间发泄一通了。
“高兴,一个拆字,全都铲除了,就说是鱼死网破,也值了。憋屈了好多年,一扫光!”黄九经用手比画着。
“不过,我的老宅子也没了,我的一辈子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你说说,原来的天多大呀!不是玉皇大帝巡游就是七姑八仙显灵。现在,没有天了。看见没有,每天就是那么黑蒙蒙的,人家看着世道乱了,不爱理这里的人了。”
老太太为了不搅兴也跟着捧场:“拆了你不就高兴了,没有挡眼的了。”
“不!我不高兴,我的老宅子没了。”黄九经说完就将一盅酒灌下了肚。
老太太赶紧夺酒盅,扶着黄九经进了屋。不长时间黄九经就呼噜开了。那一天来了许多人,把整个黄泥岗村的树木都放了,只有几棵大树留了下来,其中就包括那棵老柳树。然后又圈起了围墙。开国找来搬家公司,将黄九经的那些老玩意儿一车搬到了镇那边一处临时安置房中去了。后来,黄九经又溜达回来,看着大车是怎样将自己的老屋砸塌的,也看到了梅美家的楼房是怎样被砸塌的。他就那么看着,什么话都没说,像是个监斩官那样。不过他的心里可是冷一阵子热一阵子。
当黄泥岗被挖掘机挖成一个巨大的坑,就来了十几个塔吊。大概过了不到两年,这里就变成一个由二十来层高的楼房群落组成的住宅区,住宅区的大门口又竖起一块广告牌,那上面写着诱人的标语:“大柳树,守住城市最后的阴凉。”红色的字体压着实景图。
说来奇怪,乡野的天空一下子就消失了,当黄九经回迁到属于他的空间时,他再也看不到悠远的天空。不过令他稍有安慰的是前面不远处就是他熟悉的古柳树。也不能说不激动,刚进屋的时侯,干净的四壁和厨房、厕所的安排也使黄九经愉悦。对于生命印记的失落他是早有心理准备的。老伴还有意识地提醒他:“这会儿你就有资格闹肚子了。”
黄九经笑了一下:“新鲜了,有资格了,也不闹了。”
没有太多的喜悦,他只是下意识地走到阳台上,看周围新出现的景象:左边是一座同样的高楼,右边也是那样,看到的是人家的窗户。正前方还能给他留出五十米的空间,就是一处小场地,上面有几条长椅,还有就是那棵老柳树。后面紧挨着就是另一座住宅楼。才进驻他就感觉到了拥堵,这简直就是住在井里。头顶上那一片天还能叫天吗?简直就是一片灰色的幕布扣在上面。虽然老伴还在念叨:“看看,多敞亮呀!”可他根本就没听见。
第一天,他就想要原来的天空,那个乡野下的天空,能够和他说话的天空。但是,现实告诉他,他这个愿望也许从这一刻开始就永远是一个梦了。于是,他开始有点躁,索性找来一个凳子就那么坐在阳台上看着,像个木雕一样。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黄九经才站起身来,对老伴说自己要到下面看看门牌号,老婆告诉他:“记住了,三号楼。”
“三号楼。”他念叨一遍,自己就到楼下再确认一下,免得认错了找不到家。
儿子黄开国的房子与自己离得不近。这些天,开国可高兴死了,他喜欢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环境。不过没了地可种,高兴之后生计怎么办,眼下只是高兴,没有工夫忧虑。布置好自己的房子,他就用老爹的退休金给老两口买了一张席梦思双人床。不过,黄九经坚决要求将自己睡了快一辈子的大木床拉来。儿子没办法,只得照办了。
到大门口外面就能看到稍大的天了,几个保安在帮助装修工往大喷水池的影壁上安大个的铜字,黄九经等几个无事可做的老人就在周围看着。等装好后,他们这个居住小区的名字才算亮出来:“怡乐苑。”
看过之后,黄九经就开始琢磨为什么叫“怡乐苑”。大家观望一下就走开了,只有黄九经较真,回家就查了字典,一边翻着字典一边念着:“怡,快乐,心旷神怡。”
他开始觉得这个住宅小区的名字取得有问题,就在大柳树下与那些纳凉的人商榷:“您说,咱们这里应该叫怡乐苑吗?”
他这一问,倒是一下吸引了几个素不相识的邻居的注意。他接着解释:“住在这里就乐了吗?心旷,周围都堵上了,地甚至都占到天上去了,旷得了吗?”
“你是就地安置户吧。”一个只有稀稀落落的头发的中年男子问。
“对,原来这黄泥岗一带漂亮极了,一眼能看出百里,那才叫心旷神怡。这倒好,弄一堆石头塔连天都见不到了,倒心怡了。真会找词。”黄九经挖苦着。
那人说:“您老说得有理。我办事来过南城,这一带是挺有意思的。不过,搬到楼房里住倒是比住那些肮脏的小胡同痛快多了。叫啥那是人家开发商的事。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儿离城那么远,太不方便了。嗨!咱们穷人只能到这地方来住。”
黄九经也没有更多的话可说的,就坐在椅子上看大柳树。那个中年男子也觉得小区里有这样一块阴凉是个特殊的亮点,问黄九经是不是知道古柳树的来历。他这样一问当然会使黄九经不吐不快,他首先发出一声惊叹:“知道!”这一声惊叹,无疑将周围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这时,王马拴也过来了。王马拴也快七十了,与黄九经同住一楼。老乡亲能住在一起也是一乐,不过就是住在一座楼里两个人也并不怎么来往。在单调的被限制的生活里,见面倒成了一种奢侈。看到王马拴过来,正好说到大柳树,就有了话题,黄九经很自然地就压低了声音:“这棵柳树,可是神柳。别看现在生就是一棵老树,但它是太白丢失的种子。我年轻的时侯,村上的人不管是结婚、过年、生孩子、祈雨,都要到这里拜。”
“管事吗?”中年人问。
黄九经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跟你说,不是管事不管事的问题,拜过之后你就不会犯天纲,犯了天纲上天会惩戒你。对了,你问问老王就知道了,他就经历过。”
王马拴知道黄老师在说那棵大柳树,也跟着凑进来将自己小时侯的经历绘声绘色的描述一遍。年代久远,世事变迁,小时候的经历这么多年都使老王八心悸。不过,随着环境的改变,那种恐惧离自己的内心也慢慢遥远了。村子没了,土地没了,然而,王马拴高兴,因为,黄泥岗变成怡乐苑,他住进了楼房还补了钱,他更需要的是实惠。所以,那种恐惧早就慢慢淡化了。因此,一说起小时候的经历,原来是躲避,不愿谈起,现在他却聊得相当主动,像诉说英雄史诗那样:“……大块的黑云从天上压下来,风急雨急,老柳树变脸,我和我爹用衣服蒙着头撒脚向家里跑。可是,哪里跑得动,两条腿干蹬哧……”
听的人看看大柳树,看看老王八,慢慢从眼神里流出一种对那棵古柳树的敬意:“要不说树墩子长那么怪,一定有来历。”
那时候,王马拴还是一身农民装束,一身发旧卷褶的蓝上衣和一双大布鞋,说话急,也不利索。
在小区住时间长了就会形成另一套生活方式。黄泥岗村尚未开发时黄老师还有地方转转,在过去发生故事的旧地,在大田里,现在,他只能在小区的院子里溜达。一开始,见到不如意的景象还自言自语地骂,后来,骂也不骂了,照老伴的说法,“八十岁的人了,经过见过,世上的事没有看不过眼的”。
不过,人家王马拴可不像黄老师那样面对生活,人家可是与时俱进。就在“怡乐苑”几个大字上布满灰尘的时候,在黄泥岗老乡的眼睛里,村落已经变得遥远了。王马拴不想这些,现在俨然成了退休的城市工人,夏天,一件带“寿”字图形的宽大丝衫,冬天,一件深蓝色大羽绒服,照他的话说,“这叫老来福,从来没想过还有这么一天。活得值”。
既然选择了这样的价值观,就必然要与那些说得来的人在一起。于是,几年前认识的那个只有几绺头发的中年人就与他处上了朋友。大凡能够享受到的新鲜玩意都是受到这家伙的引领,老王八打心里肯定这就是梦里天堂的生活。
那男人约莫五十的样子,原来是一家国营鼓风机厂的工人,上个世纪末,企业改制下了岗。他叫周得才,下岗那会儿先是在家里养鹦鹉,后来又倒腾小狗,听人说挣了点钱,反正他一直没闲着。最近又置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在汽车站等人载客,每天能进几十元钱。老王与他打上了交道。在周得才的鼓动下老王八也买了一辆三轮摩托。拆迁补的那些钱都在老婆烧鸭头的手里攥着,要钱的时候,那老太太死活不给。别看她人老了,满头白发,还是那副邋遢样。不过,人家有原则。开始,王马拴还很理直气壮:“嗨!给我准备四千块钱,我要买一辆摩托。”
烧鸭头正在用一根绑上毛巾的棍子擦外面的玻璃,其实她听清了王马拴在说什么,看了一眼,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也讲起卫生来了,把那身衣服换一下比什么都卫生。”王马拴靠近她找话茬。
王马拴继续说:“我要买一辆摩托车。”
“你找死呐!”烧鸭头吼了一声。
绑在木棍头上的毛巾散开了,掉到了楼下。他们住在十二层,烧鸭头
“哟”地叫了一声,王马拴也凑过去从窗口探出头,两个人看着毛巾慢慢飘落到楼下。说不出为什么,那瞬间在他们眼里也有审美的意味。
“看看,盖到楼下的花上了。”老王八说。
“也挺有意思的。”烧鸭头表示。
王八又重提要钱的事,并编了一个美好的理由:“咱都这岁数了,还图啥,买了车,我载着你到处玩玩。”
“再开沟里去?”烧鸭头开始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