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清廷在浙江的地方长吏严厉镇压与鲁王集团有联系的人,黄宗羲、冯京第等的姓名被公布于通衢,他们都在缉拿之列。但宗羲并未因此而脱离抗清复明事业,他与抗清义士的联系仍十分密切,“江湖侠客,多来投止”,与在四明山中坚持抗清的冯京第、王诩之间也常有信使往来。顺治七年(1650年)三月,宗羲至常熟拜访故人钱谦益,以在钱氏绛云楼读书为掩护,与谦益密谋策动清“婺中镇将”马进宝起义,以为鲁王声援。九月,清军大举围剿四明山各寨,冯京第兵败遇害,宗羲弟宗炎也被逮捕,关在死牢中,于是宗羲冒险潜入宁波,与好友万泰等人计议,利用种种关系,在处决前夕才将宗炎救出。顺治八年(1651年)夏秋之交,清闽浙总督陈锦计划分三路进攻舟山,宗羲侦知这一消息,立即派人入海告警。顺治十一年(1654年),张名振造使与宗羲联系,来人在天台(今浙江天台县)被逮,宗羲又遭指名拘捕。顺治十三年(1656年),慈湖(在浙江慈溪县东)义军首领沈尔绪被人出卖,牵连到黄氏兄弟,官府认定宗羲为首谋,被指名严拿,这次宗羲的处境十分危险,好不容易才“脱死毫厘间”;宗炎则又被捕,宗羲顿足长叹,说:“这回大概死定了!”幸赖亲友尽力营救,宗炎始得出狱……这以后,宗羲处于官府严密监视之下,轻易不敢有所活动。
前明各股抗清势力的复明斗争也时起时伏:顺治八年(1651年)九月,清兵攻陷舟山,张名振护监国由海道往依郑成功(本名森,字大木,福建南安人,1624~1662。1645年,隆武帝赐姓朱,并为改名;1658年被桂兰朱由榔封为延平郡王;1661年收复台湾),于第二年正月抵厦门。然而郑成功以永历帝(朱由榔,神宗孙,思宋堂弟1623~1662。1646年,广西巡抚瞿式耜等人在广东肇庆拥由榔监国,不久由榔即称帝)为正统,故鲁王处于寄人篱下的境地;顺治十年(1653年)三月,鲁王以海自行取消监国称号,不过张名振、张煌言仍听命于他。顺治十三年(1656年)年底,张名振在舟山去世(据说为郑成功手下投毒致死),遗言以所部归张煌言节制。顺治十六年(1659年)五月,张煌言、郑成功大举入长江,七月底煌言兵临南京观音门外江上,待郑成功赶到,煌言又由芜湖取池州(今安徽贵池)、徽州(治安徽歙县)、宁国等地,一时江淮震动。可惜顿兵坚城之下而又懈怠轻敌的郑成功却被清军击溃,南明此次行动仍以失败告终;郑撤回厦门,煌言孤立无援,几至全军覆没,他本人迂回潜行2000余里,方抵浙东沿海。局处西南一隅的永历帝也无法立住足,于同年亡命缅甸。康熙元年(1662年),永历帝在昆明被吴三桂杀死,郑成功、鲁王以海亦在台湾先后去世,以恢复明室为目的的大规模武装斗争自此之后基本止息。
这几年中,黄宗羲及家人或伏处海隅,或避居山野,可以说“无年不避,避不一地”(《南雷文定·避地赋》),四处颠沛流离,过着极为艰难困苦的生活。宗羲本人“自北兵南下,悬书购余者二,名捕者一,守围城者一,以谋反告评者二三,绝气沙囗者一昼夜;其他连染逻哨之所及,无岁无之,可谓濒于十死者矣!”(《怪说》)他的亲人在东徙西迁、动荡不宁的亡命生涯中也连遭不幸。顺治十二年(1655年)除夕,最钟爱的幼子阿寿夭折,数月过后,二儿媳孙氏和小孙子阿运也相继病死,宗羲万分悲痛,长歌当哭,他写道:“(去曷)来四月选三丧,咄咄书空怪欲狂。八口旅人将去半,十年乱世尚无央!”(《南雷诗历·子妇客死一孙又以疾殇》)《南雷诗历》中以“哭寿儿”、“梦寿儿”为题的诗也有八首之多;顺治十六年(1659年)避居化安山时的《山居杂咏》,读来更是“横身苦楚、淋漓满纸”。
尽管“濒于十死”,尽管“其得不死者,皆有天幸”,然而宗羲并“不为之慑”。人生历程中的这许多磨难和打击并没有使宗羲屈服,更不能把他压倒!即使在逃亡之中,他也能处之泰然,过着“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的生活;而且,这些挫折和危难还淬砺了宗羲的意志,丰富了他的阅历,并促使他对政治、社会、历史、人生进行理性反省和理论探讨,终于为我们铸成一位继往开来的思想巨人。
著述讲学
顺治十八年(1661年)冬,黄宗羲与家人返回故居。各地的抗清斗争相继宣告失败,清王朝的统治日渐巩固,宗羲冷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锋镝牢囚取次过,依然不废我弦歌。死犹未肯输心去,贫亦其能奈我何!”即使在戎马舟船或亡命山海的日子里,宗羲也从未停止过力学著述,比如《监国鲁元年大统历》、《授时历故》、《勾股图说》、《测圆要义》、《易学象数论》、《留书》等等,都完成于这一期,其中,顺治八年(1651年)秋撰写的《留书》是宗羲阐述自己政治思想的第一部重要论著;如今,刀光剑影、不退宁居的日子似将结束,宗羲便将下半生心血倾注在学术事业上。在此后的30多年中,宗羲致力于讲学和著述,开创了在中国学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清代浙东学派,培养了多方面的人才,写作了大量涉及哲学、史学、文学、艺术、天文、地理、数学等领域的学术专著,对中国的思想和文化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大致说来,黄宗羲的讲学活动,主要集中在康熙二年至十八年(1663年~1679年)。康熙二年,黄宗羲应友人吕留良之请,渡江北上至语溪(又一名语儿溪,在浙江桐乡县东南一里许),吕氏家中之梅花阁设馆,为吕氏子弟授课,到康熙五年(1666年)冬方辞去馆事。这几年中,黄宗羲仆仆往来于崇德、余姚间,讲习余暇,则与吕留良及吴之振、吴自牧叔侄诗文酬唱,还与二吴共同编选《宋诗钞》。康熙三年(1664年)四月,宗羲与吕、吴等联袂至常熟访钱谦益,此时钱氏已病危,自知不久于人世,一见宗羲,便以丧事相托。
康熙六年(1667年)春,黄宗羲重游绍兴,自念台先生刘宗周崇祯中立证人书院、大会讲学,倏忽已历30多年。为了纪念自尽殉国的先师,光大师门学说,宗我与同出念台先生门下的姜希辙(号定庵)、张应鏊(号奠夫)等商议筹画,于九月重开证人书院讲席。这次讲会上,宗羲系统地归纳揭示了宗周学术的四个纲领性命题,发前人所未发,即:“静存之外无动察”,“意为心之所存”,“已发未发,以表里对待言、不以前后际言”,“太极为万物之总名”,若干年后宗羲撰《明儒学案》,亦据此为纲宗。
此后数年中,黄宗羲曾多次赴绍兴,与同门会讲于证人书院,并着手整理编写一批阐述发明蕺山学术精华的著作,如《子刘子学言》、《子刘子行状》、《证人会语》、《圣学宗要》、《答董吴仲论学书》等等。宗羲对自己的恩师极为尊重,经常满怀深情地谈起蕺山先生对他的教诲,宗羲学术也是上承王阳明,近宗刘蕺山。但他反对盲从,提倡怀疑、提倡疑中求悟求信,当他的学生董元璘(字吴仲)认为“意为心之所存”这一论断“未为得也”(《年谱》),便写了一篇文章,题为《刘子质疑》,向老师请益。宗羲对学生这种钻研精神大加肯定,说:“昔人云:小疑则小悟,大疑则大悟,不疑则不悟。老兄之疑,团将以求其深信也、彼泛然而轻信之者,非能信也,乃是不能疑也。”
康熙七年(1668年),黄宗羲到宁波,创办甬上证人书院。宁波在甬江边,所以代称“甬”或“甬上”,宗羲好友万泰的家就在此地。万泰生前对“东渐三黄”的气节学问倾倒备至,曾多次对亲友说:“今日学术文章,当以姚江黄氏为正宗。”(李邺嗣《果堂诗文钞·送季野授经会稽序》)他还经常亲率子弟到黄竹浦盘桓问学。顺治十四年(1657年)万泰去世,宗羲便写信与泰长子斯年,要万氏兄弟前来受业,一力承担起为故人教育后代的责任,所以,万氏八兄弟都是黄门高弟,其中,以斯同(字季野)、斯大(字充宗)、斯选(宇公择)及斯年之子万言(字贞一)成就最著。早在康熙四年(1665年),万氏兄弟与同为黄家三代世交的董氏兄弟及陈赤衷(字夔献)等青年学子组织建立“甫上策论会”,并至余姚向黄宗羲求教。康熙七年春,宗羲在绍兴证人书院讲学之后,又应市上诸门生之请,到宁波主持讲席,建立了雨上证人书院、院址先在广济桥万家,后来迁宁波城西万氏别墅白云庄。
宗羲讲学具有明确的宗旨。他强调明经通史,以求经世致用,认为“学问必以六经为根抵,游腹空谈,终无捞摸”,而“经术所以经世,方不为迂儒之学”,又说:“学必原本于经术而后不为蹈虚,必证明于史籍而后足以应务”,所以要求“受业者必先穷经”,“兼令读史”(《神道碑》);在“经世致用”思想的指导下,除了经学史学外,宗羲还讲授天文、地理、数学、历法等自然科学知识。在宗羲的教诲下,甬上弟子都能刻苦钻研“经学、史学以及天文、地理、六书、九章至远西(指西欧国家)测量推步之学”,而且“皆卓然有以自见”(万经《寒村七十寿序》),其中不少人成为闻名当代的经学家、史学家、文学家。
市上证人书院的讲学活动持续了8年,到康熙十四年(1675年)结束,这8年是宗羲讲学最有成就而且影响最大的时期。
康熙十五至十八年(1676年~1679年),黄宗羲多次到海昌(今浙江海宁)讲学。其间不少地方官吏也经常前来问学,宗羲对他们说:“诸公爱民尽职,即时习之学也。”(《年谱》)讲学虽仍以《四书》《五经》等典籍作教材,但宗羲反对人云亦云的附会,鼓励学子独立思考,他说:“各人自用得着的方是学问;寻行数墨,以附会一先生之言,则圣经贤传皆是糊心之具,朱子所谓’譬之烛笼,添得一条骨子,则障了一路光明‘也。”(《年谱》)海昌高足,有查慎行、陈汗等人。
黄宗羲反对束书空谈,主张“经世”、“应务”的务实学风,在他本人身体力行、言传身教的倡导下,影响了清初浙东一代学子,弟子中人才辈出,浙东学术团之大盛。
康熙十八年之后,宗羲已是年过70的老人了,基本上不再外出讲学,但仍著述不辍,毕力投入名山事业。
黄宗羲不光是博学多才,而且勤奋过人,“年逾80,尚笔耕不休”,真称得上是没身而后已!故一生著述弘富。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在清乾隆年间即已“散亡十九”,即使如此,今天我们所能了解到的仍蔚为大观。据统计,黄宗羲的著作共有112种,1300多卷,字数在2000万以上,这还不包括《明文海》这类编选性的东西(详参吴光《黄宗羹与清代学术》),这里只能择其要者略加介绍。
康熙二年(1663年),黄宗羲在10年前所作《留书》的基础上,写成了《明夷待访录》2卷(原名《待访录》),这是宗羲最有代表性的政治思想论著。《待访录》超越了《留书》中“夷夏之辨”的樊篱,探讨政治学说中最具根本性的问题,是一篇批判君主专制制度的战斗檄文,它奠定了黄宗羲作为一个民主启蒙思想家的历史地位。
康熙七年至十四年(1668年~1675年),黄宗羲编选成《明文案》217卷。这8年间,他四处访求书籍,潜心搜集整理有明近300年中文人著作,夜以继日,勤奋工作,终于编定了这部保存有明一代文章精华、反映其时代精神的文集。书成之日,宗羲曾自豪地说:“有某兹选,彼千家之文集庞然无物,即尽投之水火不为过矣。”但他并未因此而满足,仍然不辞劳苦,以高龄之身继续奔波跋涉,游踪遍及浙江南北,搜罗明人文集,到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始将《明文案》扩编为《明文海》,计四482卷。84岁的梨洲老人对儿子说,《文苑英华》为百卷,而明代作者数量超过唐代,所以,一非此不足以存一代之书;顾读本不须如许(《年谱》),于是又从中精选若干篇,编成《明文授》62卷,以供家人诵读。此外,宗羲还编有《宋元文案》、《元文钞》等,后来大多亡佚。
康熙十五年(1676年)以后,黄宗羲撰成《明儒学案》。这部62卷、近百万字的巨著,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断代学术思想史。全书共收学者200余人,上起崇仁(吴与弼,字子溥,号康斋,江西崇仁人,学宗程、朱,倡“静时涵养、动时省察”。1391年~1469年),下迄蕺山,“言行并载,支派各分”,而以姚江王阳明为一代理学宗师,共立“崇仁”、“白沙”、“姚江”、“泰州”、“东林”、“蕺山”等17学案;每案之前先用一节文字介绍案主学术宗旨,然后是案主传略以述其平生学行,最后则是辑自案主文集、语录的学术资料,择精语详,体例严谨,自成一家。
黄宗羲还着手编撰《宋元学案》,以整理明代之前学术思想发展的历史。遗憾的是,宗羲辞世时仅成17卷,后来,由宗羲子百家(字主一)及全祖望等续成100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