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小品文的生存,也只仗着挣扎和战斗的。晋朝的清言,早和它的朝代一同消歇了。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放了光辉。但罗隐③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④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看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铓。明末的小品⑤虽然比较的颓放,却并非全是吟风弄月,其中有不平,有讽刺,有攻击,有破坏。这种作风,也触着了满洲君臣的心病,费去许多助虐的武将的刀锋,帮闲的文臣的笔锋,直到乾隆年间,这才压制下去了。以后呢,就来了“小摆设”。
“小摆设”当然不会有大发展。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这之中,自然含着挣扎和战斗,但因为常常取法于英国的随笔(Essay),所以也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也有漂亮和缜密的,这是为了对于旧文学的示威,在表示旧文学之自以为特长者,白话文学也并非做不到。以后的路,本来明明是更分明的挣扎和战斗,因为这原是萌芽于“文学革命”以至“思想革命”的。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
然而现在已经更没有书桌;雅片虽然已经公卖,烟具是禁止的,吸起来还是十分不容易。想在战地或灾区里的人们来鉴赏罢——谁都知道是更奇怪的幻梦。这种小品,上海虽正在盛行,茶话酒谈,遍满小报的摊子上,但其实是正如烟花女子,已经不能在弄堂里拉扯她的生意,只好涂脂抹粉,在夜里蹙到马路上来了。
小品文就这样的走到了危机。但我所谓危机,也如医学上的所谓“极期”(Krisis)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于恢复。麻醉性的作品,是将与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的。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是劳作和战斗之前的准备。
【注解】
①《兰亭序》:即《兰亭集序》,晋代王羲之作,全文三百二十余字。
②云冈:指云冈石窟,在山西大同武周山南麓,始建于北魏中期。
③罗隐(833909年):字昭谏,余杭(今属浙江)人,晚唐文学家,着有《甲乙集》十卷、《谗书》五卷等。
④皮日休(约834约883年):字袭美,襄阳(今湖北襄樊市)人,晚唐文学家,着有《皮子文薮》十卷。陆龟蒙(?约881年):字鲁望,姑苏(今江苏苏州)人,晚唐文学家,着有《笠泽丛书》四卷。
⑤明末的小品:指晚明作家袁宏道、钟惺、张岱等人创作的散文作品。
【精品赏析】
文章作于1933年8月27日,发表于同年10月1日的《现代》,收入《南腔北调集》。
文章是针对30年代初期文坛上林语堂、周作人等人大力提倡闲适小品而写的。大革命失败后,林语堂于1932年起陆续创办了《论语》、《人间世》和《宇宙锋》等刊物,提倡抒发“自我”的情感,格调“闲适”、“幽默”的小品文,鼓吹“无关社会学意识形态鸟事,亦不关兴国亡国鸟事也”。在当时具有一定影响,起到了麻痹人民、弱化民众的反抗意志的消极作用。对此,鲁迅多次写文章进行批判。
文章先借“小摆设”“在中国怕要绝迹”的话引出话题,把生活中的“小摆设”和美术上的“小摆设”以及文学上的“小摆设”联系在一起,引出对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发展前途问题的关注。这三种“小摆设”具有相似的性质,它们都应和了封建社会一些文人的玩赏情趣,而与社会上的劳苦大众没有关系。当“世界的险恶的潮流”到来的时候,它们就被“冲得七颠八倒,像狂涛中的小船似的了”。同时,文章对于小品文的历史作了梳理,指出小品文在历史上并不像“性灵派”所提倡的一贯是“小摆设”一类的东西。因此,林语堂等人提倡清玩式的闲适小品文的做法是不合时宜的。鲁迅认为小品文的真正出路在于根本改变“小摆设”的身份,成为“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
这篇文章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在今天看来,林语堂等人所提倡的文学样式在文学园地中占有一席之地,但鲁迅在对待文学问题时强调文学要与时代和社会紧密结合,这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关于妇女解放
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①女子与小人归在一类里,但不知道是否也包括了他的母亲。后来的道学先生们,对于母亲,表面上总算是敬重的了,然而虽然如此,中国的为母的女性,还受着自己儿子以外的一切男性的轻蔑。
辛亥革命后,为了参政权,有名的沈佩贞②女士曾经一脚踢倒过议院门口的守卫。不过我很疑心那是他自己跌倒的,假使我们男人去踢罢,他一定会还踢你几脚。这是做女子便宜的地方。还有,现在有些太太们,可以和阔男人并肩而立,在码头或会场上照一个照相;或者当汽船飞机开始行动之前,到前面去敲碎一个酒瓶③(这或者非小姐不可也说不定,我不知道那详细)了,也还是做女子的便宜的地方。此外,又新有了各样的职业,除女工,为的是她们工钱低,又听话,因此为厂主所乐用的不算外,别的就大抵只因为是女子,所以一面虽然被称为“花瓶”。一面也常有“一切招待,全用女子”的光荣的广告。男子倘要这么突然的飞黄腾达,单靠原来的男性是不行的,他至少非变狗不可。
这是五四运动后,提倡了妇女解放以来的成绩。不过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评论家的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这是因为她们虽然到了社会上,还是靠着别人的“养”;要别人“养”,就得听人的唠叨,甚而至于侮辱。我们看看孔夫子的唠叨,就知道他是为了要“养”而“难”,“近之”“远之”都不十分妥帖的缘故。这也是现在的男子汉大丈夫的一般的叹息。也是女子的一般的苦痛。在没有消灭“养”和“被养”的界限以前,这叹息和苦痛是永远不会消灭的。
这并未改革的社会里,一切单独的新花样,都不过一块招牌,实际上和先前并无两样。拿一匹小鸟关在笼中,或给站在竿子上,地位好像改变了,其实还只是一样的在给别人做玩意,一饮一啄,都听命于别人。俗语说:“受人一饭,听人使唤”,就是这。所以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自然,在生理和心理上,男女是有差别的;即在同性中,彼此也都不免有些差别,然而地位却应该同等。必须地位同等之后,才会有真的女人和男人,才会消失了叹息和苦痛。
在真的解放之前,是战斗。但我并非说,女人应该和男人一样的拿枪,或者只给自己的孩子吸一只奶,而使男子去负担那一半。我只以为应该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但自然,单为了现存的惟妇女所独有的桎梏而斗争,也还是必要的。
我没有研究过妇女问题,倘使必须我说几句,就只有这一点空话。
【注解】
①这段话见《论语·阳货》。
②沈佩贞:浙江杭州人,辛亥革命时组织“女子北伐队”,民国初年曾担任袁世凯总统府顾问。
③这是西方传入的一种仪式,叫掷瓶礼。在船舰、飞机首航前,由具有一定社会声望的女性将一瓶系有彩带的香槟酒在船身或机身上掷碎,以示祝贺。
【精品赏析】
本篇文章作于1933年10月21日,是鲁迅针对妇女解放问题所写的文章。
在这篇文章中,鲁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的中国妇女无法获得与男子平等的地位。从历史来看,中国妇女的地位一直十分低下,她们是作为男人的从属存在的。辛亥革命后,妇女的权利和地位似乎得到了提高,但这只是希望中的一线曙光,妇女的解放运动还需要不断地努力:“我们还常常听到职业妇女的痛苦的呻吟,评论家对于新式女子的讥笑。她们从闺阁走出,到了社会上,其实是又成为给大家开玩笑,发议论的新资料了。”鲁迅对于妇女问题的分析是深刻而独到的,他并没有看到表面现象就盲目乐观,而是从现象中看到了背后所隐含的妇女仍处于受压迫地位的现实。
鲁迅指出在“并未改革的社会里,一切单独的新花样,都不过一块招牌,实际上和先前并无两样”,“在没有消灭‘养’和‘被养’的界限以前”,妇女的痛苦“是永远不会消灭的”,由此展现出妇女解放问题在中国的真实状况。鲁迅还说:“所以一切女子,倘不得到和男子同等的经济权,我以为所有好名目,就都是空话。”但经济权的取得要求政治上的进步,所以解放妇女的问题就不是一个孤立的问题。而政治的斗争是需要人们为之战斗的,唯有战斗才会有妇女的真正解放。在此,鲁迅向妇女提出了斗争的号召,但他并不是说要让妇女像男子那样作冲锋陷阵式的斗争,而是倡导她们“不自苟安于目前暂时的位置,而不断的为解放思想,经济等等而战斗。”最后,鲁迅说:“解放了社会,也就解放了自己。”明确地说明了妇女解放与全社会的解放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作文秘诀
现在竟还有人写信来问我作文的秘诀。
我们常常听到:拳师教徒弟是留一手的,怕他学全了就要打死自己,好让他称雄。在实际上,这样的事情也并非全没有,逢蒙杀羿①就是一个前例。逢蒙远了,而这种古气是没有消尽的,还加上了后来的“状元瘾”,科举虽然久废,至今总还要争“唯一”,争“最先”。遇到有“状元瘾”的人们,做教师就危险,拳棒教完,往往免不了被打倒,而这位新拳师来教徒弟时,却以他的先生和自己为前车之鉴,就一定留一手,甚而至于三四手,于是拳术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
还有,做医生的有秘方,做厨子的有秘法,开点心铺子的有秘传,为了保全自家的衣食,听说这还只授儿妇,不教女儿,以免流传到别人家里去,“秘”是中国非常普遍的东西,连关于国家大事的会议,也总是“内容非常秘密”,大家不知道。但是,作文却好像偏偏并无秘诀,假使有,每个作家一定是传给子孙的了,然而祖传的作家很少见。自然,作家的孩子们,从小看惯书籍纸笔,眼格也许比较的可以大一点罢,不过不见得就会做。目下的刊物上,虽然常见什么“父子作家”“夫妇作家”的名称,仿佛真能从遗嘱或情书中,密授一些什么秘诀一样,其实乃是肉麻当有趣,妄将做官的关系,用到作文上去了。
那么,作文真就毫无秘诀么?却也并不。我曾经讲过几句做古文的秘诀②,是要通篇都有来历,而非古人的成文;也就是通篇是自己做的,而又全非自己所做,个人其实并没有说什么;也就是“事出有因”,而又“查无实据”。到这样,便“庶几乎免于大过也矣”了。简而言之,实不过要做得“今天天气,哈哈哈……”而已。
这是说内容。至于修辞,也有一点秘诀:一要朦胧,二要难懂。那方法,是:缩短句子,多用难字。譬如罢,作文论秦朝事,写一句“秦始皇乃始烧书”,是不算好文章的,必须翻译一下,使它不容易一目了然才好。这时就用得着《尔雅》,《文选》③了,其实是只要不给别人知道,查查《康熙字典》④也不妨的。动手来改,成为“始皇始焚书”,就有些“古”起来,到得改成“政俶燔典”,那就简直有了班马⑤气,虽然跟着也令人不大看得懂。但是这样的做成一篇以至一部,是可以被称为“学者”的,我想了半天,只做得一句,所以只配在杂志上投稿。
我们的古之文学大师,就常常玩着这一手。班固先生的“紫色蛙声,余分闰位”⑥,就将四句长句,缩成八字的;扬雄⑦先生的“蠢迪检柙”,就将“动由规矩”这四个平常字,翻成难字的。《绿野仙踪》记塾师咏“花”⑧,有句云:“媳钗俏矣儿书废,哥罐闻焉嫂棒伤。”自说意思,是儿妇折花为钗,虽然俏丽,但恐儿子因而废读;下联较费解,是他的哥哥折了花来,没有花瓶,就插在瓦罐里,以嗅花香,他嫂嫂为防微杜渐起见,竟用棒子连花和罐一起打坏了。这算是对于冬烘先生的嘲笑。然而他的作法,其实是和扬班并无不合的,错只在他不用古典而用新典。这一个所谓“错”,就使《文选》之类在遗老遗少们的心眼里保住了威灵。
做得朦胧,这便是所谓“好”么?答曰:也不尽然,其实是不过掩了丑。但是,“知耻近乎勇”,掩了丑,也就仿佛近乎好了。摩登女郎披下头发,中年妇人罩上面纱,就都是朦胧术。人类学家解释衣服的起源有三说:一说是因为男女知道了性的羞耻心,用这来遮羞;一说却以为倒是用这来刺激;还有一种是说因为老弱男女,身体衰瘦,露着不好看,盖上一些东西,借此掩掩丑的。从修辞学的立场上看起来,我赞成后一说。现在还常有骈四俪六,典丽堂皇的祭文,挽联,宣言,通电,我们倘去查字典,翻类书,剥去它外面的装饰,翻成白话文,试看那剩下的是怎样的东西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