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盖集
战士和苍蝇
Schopenhauer①说过这样的话:要估定人的伟大,则精神上的大和体格上的大,那法则完全相反。后者距离愈远即愈小,前者却见得愈大。
正因为近则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创伤,所以他就和我们一样,不是神道,不是妖怪,不是异兽。他仍然是人,不过如此。但也惟其如此,所以他是伟大的人。
战士战死了的时候,苍蝇们所首先发见的是他的缺点和伤痕,嘬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但是战士已经战死了,不再来挥去他们。于是乎苍蝇们即更其营营地叫,自以为倒是不朽的声音,因为它们的完全远在战士之上。
的确的,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
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
去罢,苍蝇们!虽然生着翅子,还能营营,总不会超过战士的。你们这些虫豸们!
【注解】
①Schopenhauer:叔本华(17881860年),19世纪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的创始人。
【精品赏析】
这篇文章原载于1925年3月20日北京《京报》副刊《民众文艺周刊》第十四号,后收入《华盖集》。
对于这篇文章,鲁迅在《这是这么一个意思》中说:“所谓战士者,是指中山先生和民国元年前后殉国而反受奴才们讽笑糟蹋的先烈;苍蝇则当然是指奴才们。”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孙中山先生刚逝世不久。孙中山先生是伟大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家,他逝世后广大群众都感到无比悲痛,但也有一些人对孙中山先生革命的一生抱着怀疑的态度,特别是当时在北京的胡适和陈源等“现代评论派”及反动政治团体——“研究系”,他们通过他们所控制的报纸发表文章对孙中山先生进行诋毁。鲁迅对此十分气愤,写下此文,对那些诋毁孙中山先生的人进行声讨,揭露和鞭挞他们的丑恶和卑劣行为,把他们比做苍蝇。而对于孙中山以及广大的革命者给予高度的赞颂,称他们为“战士”、“伟大的人”。
文章先引用叔本华的话,指出伟大的人主要体现在精神上的大,而精神上的大则是距离愈远则见得愈大,而愈近则见得愈小,而且愈看见缺点和伤痕。这就从两方面揭示出伟大人物的特点。一方面他们在精神上是真正的伟人;另一方面他们是人而不是神,而正因为是人,所以他们也有缺点和错误。而那些专与革命为敌的“奴才们”则不然,他们爬到战士的遗体上,拼命地寻找“缺点和伤痕”,叮咬吮吸战士的鲜血,“营营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比死了的战士更英雄”。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们是苍蝇,而苍蝇由于渺小和人们对他们的不屑一顾,所以“谁也没有发见过苍蝇们的缺点和创伤”。然而“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伟大的人即使有缺点也不会有损于他的伟大,而渺小的人则由于本身的卑劣而不足一观。鲁迅用这样的比较说明了不同的人精神境界的高低,对于迎着风雨浴血奋战的战士给予了崇高的赞美,对那些攻击和污蔑伟人的虫豸则抱以极端的蔑视。
鲁迅先生曾高度评价孙中山一生的革命功绩,称赞孙中山是“创造民国的战士,而且是第一人”,“他是一个全体,永远的革命者”。因此“无论后人如何吹求他,冷落他,他终于全都是革命”——他“站出世间来就是革命,失败了还是革命”。
杂感
人们有泪,比动物进化,但即此有泪,也就是不进化,正如已经只有盲肠,比鸟类进化,而究竟还有盲肠,终不能很算进化一样。凡这些,不但是无用的赘物,还要使其人达到无谓的灭亡。
现今的人们还以眼泪赠答,并且以这为最上的赠品,因为他此外一无所有。无泪的人则以血赠答,但又各各拒绝别人的血。
人大抵不愿意爱人下泪。但临死之际,可能也不愿意爱人为你下泪么?无泪的人无论何时,都不愿意爱人下泪,并且连血也不要:他拒绝一切为他的哭泣和灭亡。
人被杀于万众聚观之中,比被杀在“人不知鬼不觉”的地方快活,因为他可以妄想,博得观众中的或人的眼泪。但是,无泪的人无论被杀在什么所在,于他并无不同。
杀了无泪的人,一定连血也不见。爱人不觉他被杀之惨,仇人也终于得不到杀他之乐:这是他的报恩和复仇。
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器,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
仰慕往古的,回往古去罢!想出世的,快出世罢!想上天的,快上天罢!灵魂要离开肉体的,赶快离开罢!现在的地上,应该是执着现在,执着地上的人们居住的。
但厌恶现世的人们还住着。这都是现世的仇仇,他们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
先前,也曾有些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的人们,沉默过了,呻吟过了,叹息过了,哭泣过了,哀求过了,但仍然愿意活在现世而不得,因为他们忘却了愤怒。
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药的民族中,一定有许多英雄,专向孩子们瞪眼。这些孱头们!
孩子们在瞪眼中长大了,又向别的孩子们瞪眼,并且想:他们一生都过在愤怒中。因为愤怒只是如此,所以他们要愤怒一生,——而且还要愤怒二世,三世,四世,以至末世。
无论爱什么,——饭,异性,国,民族,人类等等,——只有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二六时中①,没有已时者有望。但太觉疲劳时,也无妨休息一会罢;但休息之后,就再来一回罢,而且两回,三回……血书,章程,请愿,讲学,哭,电报,开会,挽联,演说,神经衰弱,则一切无用。
血书所能挣来的是什么?不过就是你的一张血书,况且并不好看。至于神经衰弱,其实倒是自己生了病,你不要再当作宝贝了,我的可敬爱而讨厌的朋友呀!
我们听到呻吟,叹息,哭泣,哀求,无须吃惊。见了酷烈的沉默,就应该留心了;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那时候,仰慕往古的就要回往古去了,想出世的要出世去了,想上天的要上天了,灵魂要离开肉体的就要离开了!
【注解】
①二六时中:即十二个时辰。
【精品赏析】
文章写于1925年5月5日,原载于同年5月8日《莽原》周刊第三期,后收入《华盖集》。
正如题目《杂感》所言,鲁迅的这篇文章并没有针对一个具体问题进行谈论,而是各段自成格局,彼此相互关联,从而体现了鲁迅对于当时的中国革命现状的思考。
文章分为四段。首先,鲁迅认为作为一名革命者应该具有视死如归的精神,他把具有这种精神的革命者形象地比喻为“无泪的人”。因为对于革命者来说,眼泪是无用的赘物,在屠刀下换不来敌人的悲悯。而且这些“无泪的人”不仅自己不轻抛泪珠,也不愿意爱人为他落泪和流血。这就说明真正的革命者应该具有钢铁般的意志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同时也具有为了革命事业和人类的幸福挺身而出、一往无前的气概。其次,鲁迅认为革命者的有些牺牲是最为悲苦的。一种是不死于真正的战斗而死于莫名的暗算,另一种更甚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进的毒药,战友乱发的流弹,病菌的并无恶意的侵入,不是我自己制定的死刑”。再次,鲁迅号召人们坚持现实的斗争,把真正的力量用在解放人类。他说“但厌恶现世的人们还住着。这都是现世的仇仇,他们一日存在,现世即一日不能得救。”同时,鲁迅主张被压迫者应向压迫者“抽刃而起,以血偿血”,而不是“抽刃向更弱者”,把力量用在遭受压迫更深重的人身上。最后,鲁迅提倡韧性的战斗精神,反对以血书、请愿等愤激一时的方法来和敌人斗争。同时,鲁迅对新的革命斗争的高潮也有期待和预感:“见有什么像毒蛇似的在尸林中蜿蜒,怨鬼似的在黑暗中奔驰,就更应该留心了:这在豫告‘真的愤怒’将要到来。”
我观北大
因为北大学生会的紧急征发,我于是总得对于本校的二十七周年纪念来说几句话。
据一位教授的名论,则“教一两点钟的讲师”是不配与闻校事的,而我正是教一点钟的讲师。但这些名论,只好请恕我置之不理;——如其不恕,那么,也就算了,人那里顾得这些事。
我向来也不专以北大教员自居,因为另外还与几个学校有关系。然而不知怎的,——也许是含有神妙的用意的罢,今年忽而颇有些人指我为北大派。我虽然不知道北大可真有特别的派,但也就以此自居了。北大派么?就是北大派!怎么样呢?
但是,有些流言家幸勿误会我的意思,以为谣我怎样,我便怎样的。我的办法也并不一律。譬如前次的游行,报上谣我被打落了两个门牙,我可决不肯具呈警厅,吁请补派军警,来将我的门牙从新打落。我之照着谣言做去,是以专检自己所愿意者为限的。
我觉得北大也并不坏。如果真有所谓派,那么,被派进这派里去,也还是也就算了。理由在下面:
既然是二十七周年,则本校的萌芽,自然是发于前清的,但我并民国初年的情形也不知道。惟据近七八年的事实看来,第一,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虽然很中了许多暗箭,背了许多谣言;教授和学生也都逐年地有些改换了,而那向上的精神还是始终一贯,不见得弛懈。自然,偶尔也免不了有些很想勒转马头的,可是这也无伤大体,“万众一心”,原不过是书本子上的冠冕话。
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自从章士钊提了“整顿学风”①的招牌来“作之师”,并且分送金款以来,北大却还是给他一个依照彭允彝②的待遇。现在章士钊虽然还伏在暗地里做总长,本相却已显露了;而北大的校格也就愈明白。那时固然也曾显出一角灰色,但其无伤大体,也和第一条所说相同。
我不是公论家,有上帝一般决算功过的能力。仅据我所感得的说,则北大究竟还是活的,而且还在生长的。凡活的而且在生长者,总有着希望的前途。
今天所想到的就是这一点。但如果北大到二十八周年而仍不为章士钊者流所谋害,又要出纪念刊,我却要预先声明:不来多话了。一则,命题作文,实在苦不过;二则,说起来大约还是这些话。
【注解】
①“整顿学风”:1925年8月由段祺瑞发布了“整顿学风”的命令。
②彭允彝:字静仁,湖南湘潭人。1923年他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时,北京大学为了反对他,与教育部脱离了关系。1925年8月,北京大学宣布反对章士钊担任教育总长,与教育部脱离关系。
【精品赏析】
本篇文章是鲁迅应北京大学学生会邀请,为纪念北大成立二十七周年而作的。后来这篇文章被收入《华盖集》。
鲁迅先讽刺了“一位教授”对他“作为‘教一两点钟的讲师’是不配与闻校事”的话。接着对于有人攻击他,给他扣了一个帽子称他是北大派作出了回应。对于别人给他戴的这顶帽子,鲁迅的反应是不仅不反驳,反而欣然领受了:“北大派么?就是北大派!怎么样呢?”口气中透露出倔强和对论敌的轻蔑。论敌之所以要给鲁迅扣这样一个帽子,无非是想用党同伐异的罪名诬陷鲁迅,而之所以鲁迅要欣然接受,显然是站在另一个角度上看待这一称谓。鲁迅对于“北大派”作出了他自己的解释,并以此传达出他引以为豪的心声。
鲁迅先生把“北大派”的精神归纳为两条,一是“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要使中国向着好的,往上的道路走”。第二是“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鲁迅对于“北大派”精神的归纳相当准确。北京大学的前身是京师大学堂,但自1917年蔡元培接任校长以后,进行了一系列民主化的改革,赋予北大新的精神风貌。而且,自五四以来,北大成为了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大本营,亦成为民主精神、科学精神和革命精神的代表。正是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北大派”的人们聚集起来,为了共同的理想和信念,为了中国的革命事业积极贡献着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文章的最后,鲁迅对北大作出了高度的赞誉,他说:“北大究竟还是活的,而且还在生长的。凡活的而且在生长者,总有着希望的前途。”而北大的“希望的前途”亦未尝不是中国的希望的前途,表现了鲁迅对于革命一定会取得胜利的坚定信念。
坟
我之节烈观
“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国将不国”这一类话,本是中国历来的叹声。不过时代不同,则所谓“日下”的事情,也有迁变:从前指的是甲事,现在叹的或是乙事。除了“进呈御览”的东西不敢妄说外,其余的文章议论里,一向就带这口吻。因为如此叹息,不但针砭世人,还可以从“日下”之中,除去自己。所以君子固然相对慨叹,连杀人放火嫖妓骗钱以及一切鬼混的人,也都乘作恶余暇,摇着头说道,“他们人心日下了。”
世风人心这件事,不但鼓吹坏事,可以“日下”;即使未曾鼓吹,只是旁观,只是赏玩,只是叹息,也可以叫他“日下”。所以近一年来,居然也有几个不肯徒托空言的人,叹息一番之后,还要想法子来挽救。第一个是康有为①,指手画脚的说“虚君共和”才好,陈独秀②便斥他不兴;其次是一班灵学派③的人,不知何以起了极古奥的思想,要请“孟圣矣乎”的鬼来画策;陈百年钱玄同刘半农又道他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