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公所书皆陕州夏县人。曰医刘太，居亲丧，不饮酒食肉终三年，以为今世士大夫所难能。其弟永一，尤孝友廉谨。夏县有水灾，民溺死者以百数，永一执竿立门首，他人物流入门者辄擿出之。有僧寓钱数万于其室而死，永一诣县自陈，请以钱归其弟子。乡人负债不偿者，毁其券。曰周文粲，其兄耆酒，仰弟为生，兄或时酗欧粲，邻人不平而唁之，粲怒曰：“兄未尝欧我，汝何离间吾兄弟也！”曰苏庆文者，事继母以孝闻，常语其妇曰：“汝事吾母小不谨，必逐汝！”继母少寡而无子，由是安其室终身。曰台亨者，善画，朝廷修景灵宫，调天下画工诣京师，事毕，诏选试其优者，留翰林授官禄，亨名第一。以父老固辞，归养于田里。南公所书皆建昌南城人。曰陈策，尝买骡，得不可被鞍者，不忍移之它人，命养于野庐，俟其自毙。其子与猾驵计，因经过官人丧马，即磨破骡背，以衒贾之。既售矣，策闻，自追及，告以不堪。官人疑策爱也，秘之。策请试以鞍，亢亢终日不得被，始谢还焉。有人从策买银器若罗绮者，策不与罗绮。其人曰：“向见君帑有之，今何靳？”策曰：“然，有质钱而没者，岁月已久，丝力糜脆不任用，闻公欲以嫁女，安可以此物病公哉？”取所当与银器投炽炭中，曰：“吾恐受质人或得银之非真者，故为公验之。”曰危整者，买鲍鱼，其驵舞秤权阴厚整。鱼人去，身留整傍，请曰：“公买止五斤，已为公密倍入之，愿畀我酒。”整大惊，追鱼人数里返之，酬以直。又饮驵醇酒，曰：“汝所欲酒而已，何欺寒人为？”曰曾叔卿者，买陶器欲转易于北方，而不果行。有人从之并售者，叔卿与之，已纳价，犹问曰：“今以是何之？”其人对：“欲效公前谋耳。”叔卿曰：“不可，吾缘北方新有灾荒，是故不以行，今岂宜不告以误君乎？”遂不复售。而叔卿家苦贫，妻子饥寒不恤也。呜呼，此八人者贤乎哉！
【译文】
司马光在《序赙礼》中记载民间有善行者五人，吕南公在所撰《不欺述》中，记载了三个人的事迹。可是，这八个人都由于出身微贱而不为史家所收录。前不久，我在编修国史时，曾想将这五人列入孝行传中，结果也未能如愿。兹将这五人的事迹略记于此。
司马光所说的五人，都是陕州夏县（今属山西）人。一是刘太。他是个医生，为父母守丧期间严守礼制，整整三年不饮酒吃肉，始终如一。这是当今士大夫们所难以做到的。二是刘太的弟弟永一，尤以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和廉洁谨慎著称。夏县发生水灾，百姓被洪水淹没致死的数以百计，永一拿着一根竹竿，站在门口，一旦看到别人的东西漂流到家门口，他就把它们推出去，以免进人自己家门。有一个僧人，把数万钱寄放在刘永一家里后不幸死去，永一便到县署述说其事，并且请求官府协助把这些钱归还给僧人的弟子。当地人向他借债，不能偿还的，他就将借贷契约焚毁。三是周文粲。他的哥哥嗜酒如命，不务正业，依靠弟弟文粲供给为生。他的哥哥在醉酒时，往往对文粲拳打脚踢。邻居中好打抱不平的人，对文粲的遭遇深表同情，都去安慰他。这时，文粲就很恼火对他们说：“我的哥哥不曾打我，你们为什么要在我们兄弟之间挑拔离间呢？”四是苏庆文。他殷勤侍奉继母，以孝顺闻名。他曾对妻子说：“你若不谨慎耐心地侍奉我的母亲，我一定休了你！继母年少即守寡，没有儿子，但最终在苏家享尽天年。五是台亨。善于绘画，朝廷决定修建景灵宫，”征调全国的画工到京师，为景灵宫作画。完成后，朝廷下令选拔其中的优秀者，留他们到翰林院，授给一定的官职和薪体。台亨名列第一，他以其父年迈体弱为由，坚持辞官，返回故里，侍养双亲。吕南公所记的三个人，都是建昌南城（今属江西）人。一是陈策。他曾经买了一头骡子，回家后才发现骡子不能被鞍，又不忍心再到市上卖给他人，就叫人在村外草屋进行喂养，让它老死在这里。他的儿子与奸诈的经纪合谋，利用路过的官人丧失马匹之机，故意将骡子的脊背磨破，然后牵去兜售。不久，就将它卖了出去。陈策听说后，就连忙前去追赶，见了买主，如实地告诉他这头骡子不能乘骑负重的实情。官人听后，怀疑陈策是过于爱惜这头骡子，舍不得出售，所以才这么说的，于是将骡子藏了起来。陈策再三解释，并让官人将鞍子放在骡背上，整整折腾了一天，也没有放上。这时官人才明白了真情，由衷地感激陈策。陈策当即把钱退还给了官人，官人把骡子退还给了陈策。又有一次，一个人到陈策家里去买一些银器及丝织品，策不卖给他丝织品。这个人有些生气，就问他道：“我明明见你家中有丝绸，现在为什么舍不得卖给我呢？”陈策回答说：“是啊！我家仓库里的确有不少丝绸类货物。但是这些东西是别人为了借钱抵押给我的，后来那个人不幸死了，到现在已经过了许多年，估计丝的韧度已经大为降低，甚至腐朽不能使用了。我听说你买这东西是为女儿作陪嫁用的，我怎么能用这样的东西坑害你呢？”说罢，就将家中所存的银器投进炽热的炭火盆中焚烧，并对买主说：“我这东西是从质人手中得来的，恐怕不是真品，所以特意作个验证让你看。”二是危整。一天，他到市上买鲍鱼，经纪舞弄着秤锤，暗地里多给称了几斤。卖鱼人走后，经纪就对危整说：“你只买五斤，我暗中给你称了十斤，你得请我喝酒。”危整听后，十分吃惊，忙去追赶卖鱼的人，跑了几里才追上，补足了鱼价。然后，他又把那位经纪请到酒店中饮酒，并且说：“你想喝酒，何必去欺侮卖鱼的贫苦人呢？”三是曾叔卿。他购买了一批陶器准备运到北方贩卖。但是过了很久也没有起程。一天，有个人前来买下他的全部存货。叔卿答应卖给，已付了钱，他顺便问道：“现在你买这些陶器准备运到哪儿销售？”回答说：“我是跟你学的，打算按照你原先的想法去做。”叔卿当即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你可不能这样做。我是由于北方新近遭到灾荒，所以才不把这批陶器运到北方去卖的。如今我岂能不告诉你，以致让你蒙受重大损失呢？”于是叔卿决定不再把存货卖给他。而叔卿家中贫穷，连妻子的饥寒温饱都难以解决。唉，以上八人，真可谓是善人贤人啊！
王导小名
【原文】
颜鲁公书远祖《西平靖侯颜含碑》，晋李阐之文也。云：“含为光禄大夫，冯怀欲为王导降礼，君不从，曰：‘王公虽重，故是吾家阿龙。’君是王亲丈人，故呼王小字。”《晋书》亦载此事而不书小字。《世说》：“王丞相拜司空，桓廷尉叹曰：‘人言阿龙超，阿龙故自超。’”呼三公小字，晋人浮虚之习如此。
【译文】
唐朝著名书法家颜真卿曾抄写了晋人李阐为其远祖颜含所作的《西平靖侯颜含碑》文。碑文中写道：“颜含在东晋初年为光禄大夫，冯怀想让他为丞相王导施礼，颜含坚辞不从，说：‘王导地位虽高，权势虽重，却是我们家的阿龙。’颜含本是王导的亲丈人，所以他才这样称呼王导的小名。”《晋书》中也记载了这件事，而没有说王导的小名。《世说新语》中写道：“王导由丞相被拜为司空时，廷尉桓温很有感慨地说：‘人们都说阿龙升得很快，阿龙也确实升得快。”对位极人臣的三公直呼其小名，晋人的浮虚之习就是这样。
汉书用字
【原文】
太史公《陈涉世家》：“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又曰：“戍死者固什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叠用七死字，《汉书》因之。《汉·沟洫志》载贾让《治河策》云：“河从河内北至黎阳为石堤，激使东抵东郡平刚。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黎阳观下。又为石堤，使东北抵东郡津北。又为石堤，使西北抵魏郡昭阳。又为石堤，激使东北。百余里间，河再西三东。”凡五用石堤字，而不为冗复，非后人笔墨畦径所能到也。
【译文】
西汉司马迁在《史记·陈涉世家》中，记载了陈胜的话说：“今天，逃跑也是一死，造反也是一死，同样都是死，何不为国而死呢？”又说道：“十个戍边者中，有六七个都逃脱不了死的厄运，况且壮士不死则已，死就得做大事，从而名扬天下！”连用了七个“死”字。《汉书》也沿袭了这种写法。《汉书·沟洫志》记载贾让的《治河策》中说：“黄河从河内（今河南武阶）向北流到黎阳（今河南浚县），在此段筑起石堤，使黄河折而向东流到东郡（今河南蹼阳）的平刚；又筑起石堤，使黄河折而向西北流到黎阳、观一带；又筑起石堤，使黄河折而向东北流到东郡渡口北；又筑起石堤，使黄河折而向西北流到魏郡（今河北临漳南）的昭阳；又筑起石堤，使黄河折而向东北方向流动。百余里内，黄河向西拐了两个弯，向东拐了三个弯。”这段文字共用了五个“石堤”，但并不令人感到重复冗杂，这种文笔不是后人循规蹈矩、如法炮制所能达到的。
姜嫄简狄
【原文】
毛公注《生民》诗，姜嫄生后稷，“履帝武敏歆”之句，曰：“从于高辛帝而见于天也。”《玄鸟》诗，“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之句，曰：“春分玄鸟降，简狄配高辛帝，帝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其说本自明白。至《郑氏笺》始云：“帝，上帝也。敏，拇也。祀郊禖时，有大人之迹，姜嫄履之，足不能满，履其拇指之处，心体歆歆然如有人道感已者，遂有身，后则生子。”又谓：“鳦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其说本于《史记》，谓姜嫄出野，见巨人迹，忻然践之，因生稷。简狄行浴，见燕堕卵，取吞之，因生契。此二端之怪妄，先贤辞而辟之多矣。欧阳公谓稷、契非高辛之子，毛公于《史记》不取履迹之怪，而取其讹缪之世次。案《汉书》毛公赵人，为河间献王博士，然则在司马子长之前数十年，谓为取《史记》世次，亦不然。盖世次之说，皆出于《世本》，故荒唐特甚，其书今亡。夫适野而见巨迹，人将走避之不暇，岂复故欲践履，以求不可知之吉祥。飞鸟堕卵，知为何物，而遽取吞之。以古揆今，人情一也，今之愚人未必尔，而谓古圣人之后妃为之，不待辨而明矣。
【译文】
汉人毛公注《诗经·生民》诗关于姜嫄生育后翟一事的“履帝武敏欲”之句，注释说：“姜嫄配于高辛氏帝髻而为天所见。”《诗·玄鸟》中，有“天命玄鸟，降而生商”一句，毛公作注说：“春分时燕子飞来，简狄配高辛氏帝髻，帝髻和简狄为求子而在郊野向上帝祈祷，因而生下了商的祖先契，所以契是受命于天，在燕子到来时才出生的。”这种说法本来是很明白的。但到东汉郑玄所作的《郑氏笺》中又解释说：“帝，就是上帝；敏，就是大拇指。在郊为求子祈祷时，见到大人走过的足迹，姜嫄踩进去，其足不能塞满足迹，又踩大人足迹的拇指之处，姜嫄心体忻然如有人道附身，于是就有了身孕，后来就生下了儿子翟。”又说“燕子丢下燕蛋，简狄把它吃掉后生下了契。”此说法本出于《史记》，《史记》中说：“姜嫄到野外，见有大人足迹，忻然踩进去，因而生下了稷。”“简狄去河边洗浴，见到燕子掉的蛋，拾起后把它吃掉，因此生下了契。”这两则记载非常荒诞无稽，先贤辞而不引用并对它的批驳已经很多了。欧阳修认为后稷、契都不是高辛氏帝髻之子，毛公在注《诗》中没有采用《史记》中姜嫄踩巨人足迹的说法，而采用了《史记》所记的世系。据《汉书》记载毛公是赵地人，曾为河间献王的博士，由此可见他生活在司马迁之前数十年，说他采用《史记》的世次，也不大可能。大概世次之说，都是出于《世本》一书，其书内容特别荒唐，该书今天已经亡佚。人去野外见到巨大的足迹，逃避犹恐不及，哪里会有故意踏踩它，以求难以预知的所谓吉祥的人呢？飞燕掉下的蛋谁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难道会有人马上拾起来就吞人肚中吗？从古到今，人情世故都是一样的，今天的愚人也不会这么做，而他们却说古代圣人的后妃这样做，其荒诞无稽，不用辩驳，就很清楚明白了。
羌庆同音
【原文】
王观国彦宾、吴棫材老，有《学林》及《叶韵补注》、《毛诗音》二书，皆云：《诗》、《易》、《太玄》凡用庆字，皆与阳字韵叶，盖羌字也。引萧该《汉书音义》，庆音羌。又曰：“汉书亦有作羌者，班固《幽通赋》‘庆未得其云已’，《文选》作羌，而它未有明证。”予案《杨雄传》所载《反离骚》“庆天顦而丧荣。”注云：“庆，辞也，读与羌同。”最为切据。
【译文】
王观国（彦宾）的《学林》、吴域（材老）的《叶韵补注》和《毛诗音》二书，其中都说：《诗》、《易》、《太玄》中凡用“庆”字的地方，都与阳字韵叶，就是指“羌”字。萧该在《汉书音义》中也指出，庆音羌。又说：“，《汉书》中，‘庆’也有写作‘羌’字的，东汉班固的《幽通赋》中写道‘庆未得其云已’，《昭明文选》在选用时把‘庆’字写作‘羌’，其他并无明证。”我看到《扬雄传》中所记载的他的《反离骚》中有：“庆夭顦而丧荣”之句，注释中说：“庆，辞也，读音与羌相同。”这是最为贴切的证据。
佐命元臣
【原文】
盛王创业，必有同德之英辅，成垂世久长之计，不如是不足以为一代宗臣。伊尹、周公之事，见于《诗》、《书》，可考也。汉萧何佐高祖，其始入关，即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以周知天下阨塞，户口多少，强弱处，民所疾苦。高祖失职为汉王，欲攻项羽，周勃、灌婴、樊哙皆劝之，何独曰：“今众弗如，百战百败，愿王王汉中，收用巴蜀，然后还定三秦。”王用其言。此刘氏兴亡至计也。进韩信为大将，使当一面；定魏、赵、燕、齐，高祖得颛心与楚确，无北顾忧；且死，引曹参代己，而画一之法成；约三章以蠲秦暴，拊百姓以申汉德。四百年基业此焉肇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