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管带押着人犯上路时,施景芝已经不在队伍里。
老干棒缩在自己的小土屋里,蒙头大睡,没有出来。
陪他在炕上躺着的,是熟睡的施景芝,而不是他刚从老家来的女娃。
人走了两个时辰,驿站的马夫去河里挑水,突然大喊大叫地跑回来:老干棒,跳河了!老干棒,跳河了!
驿站的人吓了一跳,纷纷朝河边跑:老干棒就要娶婆姨了,为啥要跳河呢?
老干棒也随着人朝河边飞奔,他边跑边扇自己的耳光。
河边,女娃已经被人捞上了岸,精赤着身子,躺在河滩的沙地上。
女娃的脸,被河水泡得煞白,肚子鼓得像怀了八九个月的娃。
女娃的两只眼睛,大张着,盯着高远的天空,仿佛在痛恨着什么。
老干棒分开人群,冲到女娃的身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女娃不肯撒手。
打捞女娃上岸的船工独眼龙曹八说:“她死了。”
老干棒的胸腔里,发出一声低沉地吼叫。
从此,老干棒的身后,多了一个娃娃。
老干棒调离了那座驿站,到了敦煌。
敦煌的驿站里,每日都有布哈拉来的药材商人,他们大都是为了贩运大黄而来的。老干棒与他们建立了很深的朋友关系,施景芝从那时起,开始了关于大黄贩运方面商业知识的启蒙。由于机灵好学,施景芝与许多的布哈拉药材商成了忘年交的好朋友。
十五岁开始,施景芝离开了老干棒,独自一人来到了酒泉,在一个布哈拉人开的药材铺里做了一名伙计。
施景芝的工作是负责收购大黄时的质量检验,换句话说,就是收购大黄的技术总管。他的年龄这么小,却担负着如此重要的工作,除了老干棒与掌柜的私人交情之外,主要还是施景芝对大黄的天生灵性。
他可以闭着眼睛,仅凭手摸就能分辨出大黄的等级。他同样还可以像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祁连山区的大黄生长地分布。他采集的大黄总是全肃州的药材铺里最好的,但他很少亲自进山采药。
二十五岁,他已经成了布哈拉商人的合作伙伴,那家药材铺一半的股金,是属于施景芝的。能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药材铺,是施家几代人的梦想。
三十岁时,布哈拉商人去世,施景芝买下了他的股份,使那家药材铺完全属于他自己。同时,庆余堂的招牌也高高挂起。
施景芝是一个不安分守己的商人,他要把大黄的生意做大做强,不仅要在肃州设点,他还要把生意做到欧洲去,做到俄罗斯去。为此,他甚至于不惜冒险。
道光六年,也就是1826年,新疆的张格尔和卓家族在南部地区进行叛乱,被清军击溃后流亡到中亚地区的浩罕汗国。浩罕汗国竟然唆使大批的军人直接参加张格尔的队伍,一度攻到了喀什城下。
为此,清政府宣布要严惩浩罕,下令禁绝大黄、茶叶贸易。戒严期间,任何人都不准再向浩罕输出一两大黄,如有私自成交者,斩立决并要株连九族。
施景芝的药材,主要就是供给布哈拉的,禁令一下,门可罗雀,生意清淡。眼看着红红火火的生意,没了,施景芝忧心如焚。他知道,自己的药材铺如果再这样下去,不要说撑不到五年后解令的时候,就是能撑到那时候,恐怕铺子也保不住了。
施景芝决心要铤而走险,用他的话说,舍不得孩子打不得狼,舍不得奶子做不成娘。爷爷身上的血液因子再一次在他身上呈现出来。
刚开始的几笔生意,做得很隐蔽,但随着银子的增加,施景芝的胆子也跟着增大。结果被人举报,全家老小被下了大牢。
这一起案子,表面看也就是一宗肃州黄的买卖,但在举报人的密信中,却不这么认为。举报密信中说这是谋财丧德,私通敌国,绝不可饶恕。
道光皇帝近年来被中亚的浩罕等事缠绕得头疼,但却想不出一条良策。大黄出口的经济制裁成效不大,浩罕人、布哈拉人并未因此腹胀而死,相反还更加强硬。
施景芝案件爆发,令道光皇帝也大吃了一惊。
吃惊之余,道光皇帝接着大为恼怒。怪不得浩罕人宁可拉不出屎也不肯低头服软,原来却是这些不法商人在秘密地接济他们。
于是,一批人头必将落地的圣旨,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肃州。
等老干棒带着小麻点马不停蹄地赶到肃州城内的杀人场时,人群都已散尽。
法场上,雪地里,躺着几排芦席卷成的筒筒。因为筒筒短,有的席筒里就伸出了一双脚。
几只野狗在席筒间转悠,似乎在研究从哪个席筒下口,饱餐一顿美味。
雪花飘落得更大了。
老干棒跳下马来,大吼了一声,把几只野狗吓了一跳,转过身子,撒腿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