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眼神向那男人表示感谢,他却没有注意。我只知道他是公路局一个科长,道坪镇那一组的工作由他负责协调。我合上眼继续假寐,心里却愤恨自己,我有什么义务配合那小孩的穷涮?年轻的时候,奔着文学,我简直有献身的冲动,现在怎么都不好意思发脾气?如果刚才那一幕重来,要是火鸡头再他妈涮我……我是不是该抽他?
“现在对这些小孩,用不着太客气。他们在网上练嘴皮,稍微会点油腔滑调,就以为自己是周立波。”金科长突然冲我说话,我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回应。他又说:“我很早就看过你的东西。你出道早,《春满道坪川》是你成名作,就用不着说,一个字,好!但我更喜欢《苗岭归归红》那篇,虽然不太有人知道,我读了不下五遍。”
“谢谢!”
我活到这岁数,当然晓得什么是客套。当年,本县有个著名女文青韩梅梅,曾经当我面说她将《春满道坪川》读了十遍,我当时感动莫名,想着要是出同名小说集,就在扉页题赠给她。后来市作协主席伍德贵下到佴城搞讲座,韩梅梅上台索要签名,并声称将伍主席代表作,58万字的《绝不罢休》读了三十遍,以后还要读,不读到倒背如流决不罢休。伍主席激动得假牙崩脱,要和韩梅梅对情节,她便用眼神找我。我帮不上她,因为还没读。依我看,书名的第一个字,应是用错了。当然?书已经印出来,我不能说。
“这次下乡怎么不去道坪镇?那是你福地。”金科长又问。
“没办法,文化馆和界田垅结对帮扶。”
“哎,现在小说没人看了,当年,我记得你们一伙在城里办杂志办报纸,报纸贴得到处都是,真是羡慕。艾叶青老师是总舵主,还有你,还有白滔、周义达,写诗的林展平、银翘、韩梅梅,还有一个叫谯……谯什么来着?他身上劲头最足,目光随时瞪得像铜铃,看上去就像个烈士。”
“谯朱,本名叫秦放川。他一直有甲亢。”
“怪不得。艾老死得早,他一死,你应该算是总舵主了。”
我无奈地一笑,经他一说,一伙人倒像是搞黑帮,其实是一帮穷开心,在一起吃饭还要掏裤兜凑零钱。
“你们还有联系吗?”
“基本上,都不联系了……都不写了。”
“可惜。那时候我想加入你们一伙,没那个胆。”
他说得认真,表情似在缅怀。以前憧憬富日子,而今怀念穷日子,文青就这点不好,“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哪里都安不了身。刚才我就确定,金科长若干年前也是一头文青。他说相对于《春满道坪川》,他更喜欢《苗岭归归红》,这是文青特定的口吻。这两篇,他未必喜欢。我心里清楚,这两篇看篇名就知道是时代产物,早out了。要说哪篇更好,还不如问我左右两只袜子哪只更臭。金科长这么说,无非在告诉我他曾是文青,和一般读者不一样,对于文学作品有着独立判断。
那天我和金科长换了手机号,到道坪镇他们下车。他叫我,“冬突”的这个月,有空聚一聚,喝喝酒,就像当年搞文学事业那样。我哦的一声,知道也只是客套。现在喝酒时聊文学,讨人嫌的。
我说到这,果蠃就说:“你这样也不好,当年激情澎湃,现在灰心丧气。人家也不一定是客套,你要相信人。”
我没有吭声。很多时候,果蠃是客观的,不像我总爱走极端。她又问刚才金科长打电话来,是邀你喝酒,你就抽空去一下。我说我肯定去,他在道坪镇发现了一头老文青,就是前面提到的谯朱,我已经七八年没见到这人了。
“这就对了。”果蠃指示,“去会会朋友,他有什么情况,以后向我汇报。我跟老陈(她死去的男人)过日子久了,这些人都当成亲人。”
我说一定。我很乐意她就此又多一个亲人。
我赶去道坪镇,金科长和谯朱在一家路边店等我。他瘦得脱形,双眼像猫头鹰似的一睁一闭。问他怎么回事,他便讪笑说,还不是甲亢?药吃了几箩筐,眼睛治好一只,还有一只照样鼓凸。于是,治好的那只看着就像没睁开一样。
坐下来等上菜,谯朱忽然将我一只手拽了过去,捏得很紧,眼睛却瞟向别处。我的手被他焐热,想起有七八年没见面,不禁惭愧。我也想过抽空找他,毕竟有好几年我们朝夕相处。
我中师毕业就分在道坪镇教小学,他不知道听谁说我这里有蛮多文学书,找我借。他说他将道坪镇有字的书都找了一遍,和文学有关的不超过两百本,但凡能看下去的,譬如《佴城文艺》,他都从书名看到定价。我说那是内部刊物,有定价就是犯法。但他平静地说,有定价。找来一本验证,他是对的,杂志封底赫然印着:内部刊物,工本费本埠0.48元,外埠0.50元。那是怎样的年月啊,各地市内刊可以定价搁在地摊上卖,要是有小说上了正规刊物,可以载入县志。当时他还是个劁匠,喜欢读小说,我也乐意与他交流,但他就说好与不好,只作判断,不给评语。我估计他只是看热闹,说不出个道道。那时候我刚写好《春满道坪川》,他认为一般,后面难得地多了一句评价:可能要花几年时间发出去,发表后这东西会给你带来好运气。他将小说看了一两年,越看就越给差评,后来按捺不住写起小说来。他拿给我,我一看,虽然错别字连篇,而且病句极多,但字里行间透着不可思议的天分。他这天分,足以让文中的病句化入语境,上升为某种修辞格。我鼓励他多写,因为我从他的文字里得来很多启悟,我坚信这人有天赋,而我只有勤奋。得到我的首肯,他更加来劲,三天劁猪两天闭门写作,赚钱少了,碰到断顿的时候就去父母家里撮米掐菜,扛到我那里搭伙。但他的东西发不出去,编辑和病句有仇,漏掉一处就要扣编务费。我帮他改正病句,在报纸副刊上发了两回,但文通句顺以后,他那独特的文字感悟力,基本体现不出来。他也不太在乎,写作上了瘾,取个笔名谯朱,就是谐音劁猪。在他的心里,写作已经代替了本职。
后来我调进文化馆,曾拉他到《佴城文艺》做编辑,他把这当成事业搞,那些自由投稿也一字不漏看完,不用的统统退稿,并注明理由。他还像以前那样,只看好与坏,错字病句扔给我搞。有些老作者骂他狂妄,批语都尽是错字,还敢指点别人。甚至,有人扬言要找机会抽他。他淡然一笑,照样我行我素。主编说退稿太费邮票,县财政拨给杂志的经费永远捉襟见肘,他就拿着稿子踩着二八锰钢单车,登门找作者,当面和对方讨论一番,非让对方心服口服不可。渐渐地,佴城的文青认可他。虽然他批语里错字挺多,但一俟讲出来,你仔细琢磨,就时有醍醐灌顶之感。我说过一定帮他搞到编制,调进城工作主类的话,那时候我还年轻,刚得一个奖把胆子抻大了,说话没有思前想后。谯朱倒是反复说,不必费神,能在这里编刊物,有份补助活得下去,我就蛮开心。多和有关领导接触几次,我知道自己不是走关系的料,更不用说帮别人。艾老已经死了,要是他还在,县领导会卖他几分薄面。我轻率地表了态,后面见着谯朱难免尴尬。他是个明白人,有天留下封信走了,说父母身体不好,要回去照料。后来还撞着几面,再往后就没了联系。我心里一直欠着一块,想为他做些什么,但他人瘦骨头硬,从来不找县里的文友要好处。
酒一喝,我问他现在干什么。他说劁猪越来越没有生意,现在在道坪镇搞起一家配种场,进口种牛种羊,也进口冷冻精液。说到这里,金科长忽然笑了,插话说,那天一到道坪镇,就发现配种站的板壁上打油诗写得顺溜,恭楷也有底子,心想老板可能是个文青。没想竟是大名鼎鼎的谯朱。那打油诗,金科长看一遍就背得出来:洋种价不贵,冷热都能配。仅收三五十,无效双倍赔。
谯朱说:“以前当劁匠,天天挑断两根筋,现在搞配种,正好还孽债。”我问他生意怎么样,他就说不好。在这个镇,冷配是他头一个搞起来,但一有生意,别的人就纷纷上马和他抢。他技术不错,但没空走乡串寨拉生意,时间一长,找上门来的人就越来越少。
“专门吃这碗饭,怎么能说没空?你还在写?”我大概听出问题所在。
他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坚持写作是件丑事。当年他可不是这样,坚信文学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不喝酒不说话,一喝酒就滔滔不绝,要是与谁谈不对路,他也敢豁了一把瘦弱的骨头和对方拍桌子掀板凳。当然,只要不谈文学,他就是个脾气极好的人,浅浅的一口微笑像是烙在脸上,回应周围一切。
当年他离开《佴城文艺》,不光是怕我尴尬,也是有种觉察。他走后这杂志很快停办了,一帮写作的朋友慢慢地也散了。文学也像蝙蝠衫喇叭裤,一阵风刮过慢慢就没人理睬。政府说经费紧张,办刊这事纯属扔钱,但接待一天一天铺张起来。谯朱年纪只小我两三岁,走的时候已经有三十好几,没结婚。我们也给他介绍过一些妹子,失败了几次,包括在韩梅梅那里也碰了灰,他就笃志写作,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大丈夫只怕功名无着,哪愁妻儿不得?他发誓,不写出点名堂,这一辈子都不结婚。这些年没有联系,其实我时常想起他,想着他在一盏油灯下苦写的模样。其实,再怎么穷,他家里必然点起了电灯(烧煤油更费钱),但我一想到他,就有这么个情景浮现:屋内一灯如豆,窗外是无尽夜色,他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不管紧锁或是舒展,他的双目永远炯炯有神……当年他跟我说过,他知道自己功底差,错字病句成篇,打算下工夫补一补基础科目,还去教育局买了全套初高中语文教材。我劝他用不着这么做,他不听。
我估计他停不了笔,这些年一直关注地方日报副刊和杂志目录,却没见他再有发表。仔细一想,他定然陷入一个悖论:基础不扎实,正好促使他依赖天生的语感将字词任意排列组合,很多意想不到的表达由此而生,但又发表不出去;为了发表,他将字句熨烫妥帖,但这样的文章也失去了特色,变得平庸,够不上发表档次。
这些年,我甚至怀疑当年对他文章的判断。他真有那么好,还是那时候我希望自己身边就冒出一位大师?我自知不是千里马,大概日行百里都踉跄,于是审时度势有了当伯乐的心思?我搞不明白,也没法将谯朱当年送给我的稿子再看一看。事实也证明着我对自己的怀疑,若我真有眼光,对文学有超越常人的理解,那么写作也不至于一直这么艰涩。再说,谯朱长期没有发表,是回避不了的事实。事实胜于雄辩,我的有眼无珠,我年轻时对他率性的吹捧,不负责任的鼓励,是否误导了他伤害了他?
“你结婚了?”我找他碰了一杯,问起我一直关心的话题。
谯朱羞赧一笑,话还没说出口,金科长抢着说:“怎么不结?孩子都两个了。他是主动来结扎,要不然我和他还碰不了面。”
“结扎?”
谯朱还记得当年发的誓言,谈到结婚,仿佛愧对了我一样。他说本不打算结,但意外碰到这个妹子适合当老婆,就不想错过。
他从县城回家以后,父母替他急得不行。那年他已经奔四个去了,这个年纪,在乡下会被人看成老光棍一条。其实,村里面已经在传他小话,说秦放川这娃子小时候没读两年书,现在却一心要当作家,肯定是脑壳烧坏掉了。还说他这个状况,纵是想找女人,只能到离了婚的女人身上打主意。后来他和韩梅梅的事不知怎么也传到村人耳朵里。韩梅梅离婚以后成天泡在佴城文学圈里,众所周知,作家不是流氓,但也绝非有腥不沾的瘟猫。都说韩梅梅是个单细胞动物,其实在我看来她心地善良,不好意思拒绝别人,所以我们这一伙人在她身上找到了共同的歇脚之地。艾叶青艾老身体还够用时,韩梅梅主要依偎在他身旁。老汉稍微有什么疏忽,别的人便有了机会,一边偷腥一边和艾老捉迷藏,简直赚来双份乐趣。艾老的思维和这小城市井大不一样,看得开,发现韩梅梅做不到忠心耿耿,便经常借着酒意向人宣称,想进我们这一伙,先把韩梅梅弄上床再说。照他一说,新冒出的文青想混入本地文坛,也有一个打虎上山的仪式。谯朱瘦弱多病,一般女人看他不上眼,他也目不斜视。我们跟他说我们都跟韩梅梅有一腿,要他别例外,他只是笑笑。好在韩梅梅是块一点就燃的油柴,我们都说你是人见人爱,唯有谯朱没把你看在眼里,她大为光火,主动招惹谯朱。谯朱又不是柳下惠坐怀不乱,身体瘦弱,荷尔蒙分泌却正常。和韩梅梅上了一回床,他不忍看到她“自甘堕落”的模样,表示要娶她,把她吓得魂飞魄散,自后见到这位仁兄,老远避开。谯朱当年离开我们,和这事也有关系。
他们村里人搞不清来龙去脉,只知道城里一个离了婚的女人,一个乱搞的破鞋都看不上谯朱,便说这娃子可能二婚头都找不上,以后眼睛放亮一点,找一找寡妇,还得是男人瘐死没人敢招惹的寡妇。
“回过头来想想,我老婆和我是有渊源的,渊源,我想要比缘分更准确。”谯朱小心地将酒吸进嘴里,稍微灌得大口他会呛。他以前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他用袖口抹一抹嘴,又说:“你知道的,我妈是界田垅那边人。”他说这话应该看我,但他一岔神看向金科长。金科长坦诚地说我可不知道。我赶紧解释,这是他的惯口,没有实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