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传撅着屁股说,是啊是啊,他张着一只胳膊,半个身子栽在粮缸里,布袋像一具尸体,委顿在地。马传舀一勺粮食,要用另一只手去撑开布袋,把粮食喂给它,然后松开布袋,又去舀粮食。马传重复着这样一个动作,显然,他是需要帮手的。
你老婆呢,马传?
苏双想他爷奶,娘俩去李庄串亲戚了。
来人走出院子时,那只干瘪的布袋已被粮食喂得打起了精神。它立在粮缸旁,马传将袋口向外一层层翻卷,使之张开如一个圆形嘴巴,吞吃着源源不断添送进去的粮食。
直到粮食快溢满了封口,马传才停止了动作,找来一根蒲草,在水里浸了浸,又用膝盖抵住粮袋,腾出两手,用嘴巴衔住蒲草,两手用力,将粮袋拎起,朝地下蹾了蹾。满溢的粮袋瞬间委顿。那年雨水不调,粮食在成色上也在撒谎。马传便又拎起马勺,从缸里舀了几勺出来。等到粮袋撑得不能再满,这才用蒲草将袋口扎紧。
马传扛着粮食走在街上。很多人都看到了他。这些为粮食忧愁的人,站在街上,只是为了看一看眼前的形势。但有很多的人似乎家底殷足,一点不为口粮发愁——你比如马传。街上已出现几个背着粮袋、朝粮站赶去的人。
等到半下午时,人们又看见了马传,看那样子他并不是交粮回来,他的手上空空如也,没有瘪下去的粮袋,也不见交粮后的轻松。他在街上慢跑,撒开他那独有的步子,腰肢扭来扭去的。有人问,马传,你交了公粮回来吗?马传冲他们一笑,说,没有。交粮的人多着呢!我排了半天,好不容易轮到我,一称斤两,还差那么几斤,我是回家去取那不足的斤两的……说到这儿,他的步子放慢,以一种炫耀的口吻说,往年,少半袋粮也就够了。今年这丫头一落草,不但多了一张吃饭的嘴,还欠下人家公家的了。
傍晚时分,有米镇人赶到李庄。
对于此次去李庄串亲戚,母亲老大不情愿。但苏双很想他的爷奶。自打嫁到米镇,苏双母子一次也未回过李庄。只去年年末时,爷爷借赶大集之名,看了一回他的孙子,并带过来一扎用油纸包着的煎饼果子。
暮色将来自米镇的黑衣人涂了一层灰暗的云翳。他们凑在母亲身边说话,又不时向身旁的爷爷奶奶解释几句。他们张着惊慌失措的眼睛,脸上是错愕与阴郁的表情。母亲保持着沉默,她怀抱婴儿,连夜随那几个黑衣人赶了回去。
直到三天之后,苏双才回到米镇家中。是由爷爷用独轮车推着送过来的。走到米镇村口时,他又看到那错落在平原上犹如塔群的尖顶粮仓,伸出手指,对爷爷轻声说,塔。
声音再无初见时的惊喜,自然引不起爷爷的兴趣。而此时乌鸦盘旋于塔群之间,黑色羽翅修剪着淡蓝以及纯白,使之鲜明地叠印在少年苏双的记忆深处。爷爷忧心忡忡看他一眼,咳嗽了一声。
家里并无多大变故,年幼的苏双只是感觉到些微变化。当他走进屋里时,见马传光着膀子坐在炕上。像这样的辰光,以前马传断不会这样闲坐,他不是在院子里忙碌,便是背了一个拾粪的筐子,村前村后奔走。实在无事可做,也要帮母亲烧火做饭,支着膝盖坐在灶口,手里拎一根拨火棍,娴熟的动作很符合他单身多年的身世……而此时妹妹正趴着炕沿号啕,鼻涕拉了老长。马传背对屋门而坐,仰头看着东面的墙壁,仿佛那黑乎乎的墙壁上藏了什么玄机,听到动静,扭过身来,见到爷爷,脸上堆起笑容,慌忙从炕上跪坐起来,双手打揖说,不用催啦,欠下的那些粮,我这就交到粮站去。
爷爷说,我是苏双的爷呀!又没来找你催粮。苏双他娘呢?
母亲从外面回来。往日里梳得溜光的抓髻松散开。爷爷问她,那袋粮找到了吗?
母亲摇头,谁也不承认,都说没见过那袋粮。
提起这件事,母亲总是懊悔不已。她想如果那天不带苏双回李庄,说不定她就会跟了马传去粮站交公粮了。她替他看住那袋粮,粮食就不会丢,马传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但话又说回来,即使不去李庄,她又有可能跟了他去粮站吗?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母亲叹口气,总是暗自悲叹说,这都是命噢!
……粮站门口,口袋们排了长队,那一个个鼓胀溜圆的口袋,全都是家织粗布缝制而成。由于粗细不匀,便高低不匀。细一点的高一些,粗一点的矮一些。粮袋的主人们三五成群聚在一旁闲聊,或互相交换了旱烟来抽。只待队伍向前移动时,口袋间拉开距离。有懒得动的,便会吩咐比自己辈分小的人说,去,把口袋往前挪挪,要不有加塞儿的。
粮站是方圆数里唯一的一个粮站。每年交公粮时节,人喊马嘶。米镇人近水楼台,背一口袋粮食便可以来交粮;外村人往往要套了驴车牛车,几家人披星戴月,结伴前来。粮站验质员被大家簇拥着,走到一袋粮前,袋口早已打开,粮袋的主人堆着笑脸,看验质员抓一把粮食,托在掌中,用手拨弄着粮食的颗粒,然后拈起一粒,放到牙根下嘎嘣一咬,朝前挥挥手,便说明粮食通过了检验,若沉下脸说你这玉米临来时怕泼了水吧,便说明粮食还未干透——而那又恰巧是个外村人,便紧了脸说,从棒子掰下来便在房顶晾着,哪有不“干”的道理。这话验质员不爱听,梗着脖子,扭身说,你这么说,那就是我胡说八道了。你说我瞎掰,要不这差事你来干好了。被训斥的人脸色更加难看,张着嘴,一时语塞……或许是因今年粮食歉收,外村交粮的虽有,却鲜见车马载粮的盛景,只几辆独轮车戳在一旁,也不见验质员的身影。外村人零星扎堆,他们嫉妒米镇人,加塞儿的往往是他们。他们人多势众,独霸一方,外村人往往敢怒不敢言。
马传的粮袋移到最前面时,验质员只随便看了看,便由两个人用绳子将粮袋捆了,用木棍横担,钩在杆秤上。参照马传的交粮本,秤砣直接附上了秤星,却险些砸了脚。验质员慌忙用手托住,说,不够不够!马传说,还差多少?验质员用手赶了一下秤砣,说,七斤八两,回家再拿八斤,准够。
粮袋死猪样被丢在脚下。马传说,我这就回家去取。验质员不耐烦说,把这袋粮先移走。你没长眼,看多碍事!马传抱了那袋粮,塌了屁股,轻缓移步。但后面的队列里却找不出塞进一袋粮的空缺,他又向后挪移了有四五米距离。直到瞅准一个空隙,把粮袋塞进去。抬头看,见一个眉毛粗重的外村男人瞅着他,显然对他的加塞儿心有不满。马传嘿嘿一笑,扭头对前面几个背对他的米镇人说,给我看着点啊,我回家取些粮食。
事后据一些米镇人回忆,马传说这话时,他们谁也没有听到。这些当事人的言外之意,是暗指马传粗心大意——他并未把那袋粮郑重地托付给其中的某一个人,而是随口一说,那句话好像是说给大家听的。正所谓众不担责,便没有人负起为他看住那袋粮的义务了。
马传行色匆匆自街上走过,其间和人打过两声招呼。自成家之后,光棍马传的眉眼间常满溢了欢喜,有时自己做着什么,也会兀自暗笑几声。在这饥荒年景,他就这样欢喜着眉眼,在人们的记忆里游走。那补足斤两的粮食是被马传盛在一只簸箕里的。马传取了,正欲锁上屋门,忽又觉得内急,慌忙下了锁,将簸箕放在一只竖起的石墩上,褪了裤子,去茅厕里蹲了有小半个时辰。出来时,见一只公鸡跳上石墩,正在啄食簸箕里的粮食。马传跺脚呼喝,惊飞了那只鸡。
马传回到自己放粮袋的位置时,那袋粮却不见了。
抬头看,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脸膛黑红的外村女人。马传说,咦,我的粮呢?
女人高高大大,垂眼看马传,也不搭腔。马传便端了簸箕,弯腰向后查看,不见,便又转过身来,挨个朝前寻看。粮袋们形态各异,有的七成新,有的打了颜色不一的补丁。袋口有用蒲草扎住的,有用麻条扎住的。有精明的人家,用毛笔在布袋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是工工整整的小楷……一直寻到验质员过秤的地方,那袋粮仍是不见。马传抖着嘴,问,我的粮呢?
验质员没工夫理他,抬粮过秤的壮汉嫌他碍事,出手推搡了他一把。
盛粮的簸箕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金黄的粮食像汁液一样迸溅开来。马传凄厉的声音犹如拉响的警报,在喧嚷的粮站上空响彻——我的粮呢!我的粮谁看到了?
起初马传还算镇定。他先是找到那几个米镇人,跺脚问他们,我让你们看住的那袋粮怎么不见了?那样一个拘谨的荒年,丢一袋粮甚至比丢一条命还紧要。当下大家便说,你让谁看着的?马传翻着眼白说不出子午卯酉。忽又转转眼珠说,我后面有一个眉毛粗重的外村人,会不会被他拿走了?
事不宜迟,大家便跑到验质员那里进行了一番查证,确认那眉毛粗重的外村人交完粮刚走。于是便人多势众,簇拥着马传追赶在颠簸的乡路上,未出米镇地界,撵上了那外村人。马传青黄着脸说不成话,有米镇人上前质问。那汉子倒显得镇定,冷眼说,谁偷了你的粮了!
米镇人说,你不把那袋粮交代清楚,就甭想走出米镇。
还有人说,把他押到村部,让干部审一审他。说着,出手上前,欲缚住那高大的汉子。
汉子性情刚烈,粗重眉毛一拧,跳脱开身子,挥挥手中扁担,大吼一声,谁敢!看谁敢动老子一根汗毛,老子就叫他脑袋搬家!
和汉子在一起的同村人也愤愤不平,说你们不能这样欺负人。又说那汉子从家里带了多少多少粮食,交公粮时差了几斤几两,那差头是和同村的谁谁借的。那被借粮的就在一旁,也随言附和。说你们如若不信,可到验质员那里去查证。他若偷了那袋粮,还会和旁人去借!那么一口袋粮食,他若偷了,那粮又去了哪里?总不会被他生生吞吃了吧。
米镇人都不说话,有人心内发虚,为自己找台阶下说,那我们就到粮站的登记簿上去查证一下!那汉子不去,却禁不住众人的软硬兼施,一行人便闹哄哄奔粮站而来。此时马传已走不动路了,几次落在后面,汗珠顺蜡黄的脸一个劲儿地往下流淌。两个米镇人架着他,跟在人群后走。惶急的行路中,那两个架住马传的人,感觉到马传的身子如秋风中的树叶一样瑟瑟抖动,朝他脸上看,忽见他欢喜着眉眼古怪地笑了一下,嗓眼里咕嘎有声。
此事惊动了米镇的干部,整个巡查过程显得既严肃又缜密。外村人的嫌疑基本排除,却还是被他们扣押在村部里,说是协助调查。村部门前围观者众。和这袋粮有牵连的人被逐一问询。那个最主要的当事人马传,被叫到屋子里进一步求证时,大家发现他神情异样。好像丢了的那袋粮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与此事有牵连的嫌疑人……他嘿嘿怪笑两声,将搭在凳子上的腿拿下来,抖了一下,哈腰对村里的干部说,不够斤两的粮食,我已拿到粮站去了……
干部走出去,叫过一个米镇人,悄声附在他的耳边说,马传的脑子坏了,丢粮的事他一点记不得,你还是赶快把他老婆叫回来吧。
马传疯了。
米镇的人都这样说。当年的米镇有两个疯子。一个男疯子,在部队上因没入成党,想自己了断,他把长枪用手托住,枪管含在嘴里。脱了鞋子,用脚趾去扣动扳机。试了几次,枪栓的保险都忘了打开,自己号啕一场。在哭声中幡然醒悟,拎了长枪去找指导员算账……他是疯了之后被遣送回家的,每日里拎一把木质长枪,见鸡打鸡,见狗射狗,如若看人不顺眼,便破口大骂,找了掩体,将身子隐蔽起来,用长枪向人瞄准……他卧倒匍匐的动作娴熟而迅捷,仿佛身临战场的战士。只是嘴里模仿出枪响声之后,见被他射杀的人仍笑眯眯站在那里,安然无恙,这奇怪的疯子便会仰天咆哮,痛哭失声。有时人们为了逗他开心,故意在他的枪声中应声倒地,这疯子便会镇定自若地撇一撇嘴角……另外一个是女疯子。她的丈夫战后留城,娶了个女学生做老婆,一纸休书下来,这女人便疯掉。疯掉的女人对年轻貌美的男子异常仇视,路遇,便会上前,用脏污的指甲去挠人家的脸。有时发病得厉害,这女疯子还会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躺在街心任人围观……
马传是那个年代里米镇的第三个疯子。依据他发病前的性格,他注定会成为一个文静的疯子。
白天他几乎闭门不出,有来家里串门的人,听到他常说一句话就是,不够斤两的粮食,我拿到粮站去啦,只是他们还没过秤……他把每个人都当成了催粮的干部。至于那袋丢失的粮,几乎成了一个难解的谜团——谁把它偷走了?怎会做得如此滴水不漏?据那个眉毛粗重的外村人回忆,他确实看到一个男人将那袋粮搬走了。但他是谁,有什么特征,他并没在意,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当时已近正午,他甚至盼着排在前面的粮袋全部搬走才好呢……
苏双被母亲安排在东屋里睡,一家四口挤在一铺大炕上。有时夜半,被妹妹的哭啼惊醒,见身边母亲和继父的被窝摊开,人却不见了踪影。这就知道,母亲一准又去追那夜色里游走的疯子了。年少的苏双,也便担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
每当夜幕降临,这文静的疯子便会穿戴齐整,悄悄拉开门闩,去夜色里游走。他的游走漫无目的,先是走遍米镇所有的街道,然后便会拐到村外。越是月光照彻的夜晚,这疯掉的人越是亢奋。他的脚板丈量着村外荒瘠的土地,夜色将他的身影拉长,由于移动得缓慢,他像一棵枯死的树,借由月光的还魂,起死回生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