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星稀少。
汪家大宅园。
后院小花园。
皎月下的汪清然。
小院中的玉霜美人。
汪清然现下就自己一个人,躲在院子一角落的挑花树下,吹箫,断而续,续,又断,断断续续,主曲吹不成,无端自成韵。
吹得很好听、很动人。
箫声中,带着寂寞与愁伤。隐隐又透露着的是无奈与挫败。还有一种感觉,说不上来的感觉,不知怎的,一般人听了,有时会不寒而栗,鸡皮炸起。又忽然也在苍茫中,有点心惊。
就像感时花溅泪之际,忽尔恨别鸟惊心。
又似城春花木深之时,忽悟国破山河在。
箫声欲断欲绝,如泣如诉,时险时宁,倏起倏落,流静如水,仿佛已告诉了人间许多苦衷,许多情愫,许多天地合、阴阳隔、离合事、悲欢梦。思君明月仍相绝!
正在最高潮部分,箫声戛然而止。
汪清然猛地回首,发现来人僵硬的身子才微微松散下来。
“小姐,夜深了。该回屋歇息了。”一个中年走到汪清然旁边。他身长七尺身形魁梧,面容英俊,成熟稳重。只是他两个太阳穴高高突起,呼吸绵长,足下点尘不染,一路走来却无半点声响,竟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汪清然垂目沉吟半饷,右手缓缓捋过鬓下一缕长发,雍容而又寂寞。“小姐……”
青年欲言又止。“吉祥叔,今晚儿月色不错,我想再多看一会儿。”对这个如兄如父的仆人,汪清然的语气异常客气。吉祥叔看出她仰望月夜时眉间的寂寞。
“小姐,是不是在想今早那个南小侯爷?”吉祥叔慈蔼道,“南小侯爷乃当世俊杰。小姐身边一直没什么朋友,若是南小侯爷能与小姐结为知音,老仆会替小姐高兴——”
“这种念头最好想都不要想!”汪清然面容冷肃,沉声道,“否则……我们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汪清然皱着眉。她皱眉的样子很好看,清雅俊秀,我见犹怜,却仍透着一股让人有一种青锋划碎七尺冰的冷和傲。
明月照亮天涯。
吉祥叔了解他家大小姐。这丫头,拥有看破世事的聪慧,拥有与之匹配的胸怀,却因为夫人难产自幼落下病根,又因是女娃儿被逐出宫闱,怎叫人不心生叹息?
若说小姐心中没有怨那是谎话,可她怨又能如何,毕竟是亲生父女啊。
汪清然左手抚上桃花树,寂寞如常地站在在那儿,仰头望月。
月色下,她依然冷清,忽地催来一阵风她拉了拉狐裘。
她望着那轮圆月,突然幽幽叹了口气。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忧心劳神难以入眠,没想到汪美人跟我同病相怜啊。不知美人为何望月叹息呀?”一个头戴凤头玉簪的潇狂男子出现在圆月之中。他斜坐在屋顶。白衣,黑纱!巨大的、滚圆的、妖异的月亮静静照在他身后,他仿佛是从圆月中出现!
“美人!”吉祥叔心神一紧手握刀正待上前,却汪清然挥手阻止,她目无表情不动声色道:“顶上夜寒风高,小侯爷不冷吗?”
“呵呵。”南均浩笑得邪气,魅惑,不可一世。他的美糅杂着邪媚,却不会让人觉得脂粉气,反而有种张扬的英武。足下一顿,人已轻飘飘从月中楼顶飘然而下,落地后悠然一转,正站在汪清然面前。只见黑发飞扬,白衣黑纱翻飞,脸上挂着的邪魅微笑直可颠倒众生。连汪清然都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
南均浩拳微笑:“既然美人这么大方,那我就,多打扰了。”
“这麽晚了,小侯爷好雅兴。”汪清然领他进书房,“小侯爷今晚怎么会想起光临寒舍呀?”
南均浩面色一黯,片刻后才跟进去:“南浩国来犯,我炎国泱泱大国居然无一人敢主动请战,我睡不着,听见玉霜美人月夜吹箫,便闻箫而来了。”
汪清然似叹息又似讥诮:“高第良将怯如鸡。将门一代不如一代,朝中又缺少将才,武不足以安邦,国之颓势。”
南均浩怒极反笑:“我今早向陛下呈递了《士卒提拔晋升十策》,结果被一帮迂腐的老臣批驳得体无完肤,说此策动摇国之根本,还说亡炎国者定为我南均浩,他们不惜一死也要阻止此策推行。”
汪清然一惊问:“《士卒提拔晋升十策》?莫不是民间传闻甚广的兵卒选拔政策,凡立战功者,即脱离贱籍。士卒作战英勇者,不论出身,只凭战功封官封爵?”
“正是。”南均浩面如沉水,自嘲道,“你也觉得我大逆不道吧?当今各国都遵循世袭制,贵族是国家的根本,人才精英所在,历代官吏将领,都从中选拔,而且对王族数百年来忠诚无比。此策一出,权贵豪门势力必会大大削弱,皇权无人拥护,必导致王基动摇,而民间有实之士却可凭此登堂入室,与将门子弟公平竞争,乃至分庭抗礼……到时,恐国将不国矣!”
“荒谬!!”汪清然一拍扶手,目光犀利如电!“此乃造福万民之举,功在千秋!“
南均浩怔愕。静静看了她一阵,南均浩眼里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笑了一笑,笑意里有涩味,神色却很有点落寞:“只有你…只有你支持我的策论!……”
汪清然端起茶盏,真心道:“此举利国利民,小侯爷有功于社稷,那些反对的人鼠目寸光,小侯爷不必放在心上。今夜我以茶代酒,敬小侯爷一杯。”“不,是我要感谢你才对。除了你,谁又能看懂这十策的真正精髓所在?!”南月举杯一饮而尽,“连父亲都对这十策异常反感……”
“侯爷怎么说?”汪清然垂目,长长的睫毛掩盖住她的目光,叫人无法猜透她的心思。
“他说,龙生龙,凤生凤。贱民就是贱民,哪里有什么才能,要从他们中间挑选人才,简直就是妄想……”
汪清然抬转头看向窗外,纤长的手指轻轻磨蹭着光滑瓷杯,脸上透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样,他道:“王爷这么说未免武断。英雄莫问出处。”
“妙!”南均浩蓦然爆出一声大笑,以手击桌,赞道:”这一句真是精华。“哈哈,清然,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精彩的话来。我一直都想用一句明白的话概括十策的主旨,可惜不是用词太过艰涩难懂,就是过于冗长。难得你竟能一语破的。”注视汪清然,惺惺相惜,无限感叹。
汪清然仍旧没有回头继续道:“小侯爷目光卓越之处,在于拟定这道十策的出发点。”
南均浩面容一整:“请美人说仔细些。”
“因为小侯爷的出发点,并不仅仅是从炎国之王的观点看问题,而是从天下霸主的高度来考察人才的问题!”
此语一出,方小侯爷不禁动容!
汪清然神态恬静:“将选举官吏将领的范围,扩展到平民和奴隶中,这使国家有机会吸收更多的人才……如果炎国坚决推行此举,不单炎国子民,怕是各国民间人才都会蜂拥而来。届时我炎国不费一兵一卒,兵不刃血便可成为天下霸主。”
“真是奇怪……我们明明相识没几天,却有种认识了一辈子的感觉……”南均浩盯着汪清然,认真道,“人家都说彼此有缘会一见如故,我一直不信。但是现在,我信了……”
他收了玩世不恭的笑容,汪清然蓦地发现,此时的南均浩身上发生了某些细微的变化。是自信,是气度,是抛弃包袱释放自己所有能力的光芒。举手投足淡定自然,顾盼间风采熠熠,望进那双炽烈耀眼的眸子,里面的神采连汪清然亦要赞叹一声。
“所谓的唯才是举,就说明了人才的重要。治国治国,只要令人才各司其职,国家自可垂拱而治……”
对南均浩来说,汪清然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听众,和汪清然聊天是实在是一件很舒心的事情。
在以前,也和别人谈过自己的政见和主张,但那些人,要么根本对他的见解没有一丝兴趣甚至嗤之以鼻,要么不懂装懂,说一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还有的,他们根本不会关心你在说什么,他们想到的永远都是他们自己,在和别人谈话的时候,他们总爱用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打断别人的谈话,然后把自己的话题转移到可以满足他们那可怜的虚荣心的方向上,他们只需要听众,而他们自己最不愿意的也是做一名听众。
但汪清然却不是这个样子,汪清然的知道的东西很多,但他不会向其他人那样在和别人谈话的时候经常打断别人来炫耀自己,他对别人的话题很感兴趣,很多时候,汪清然都是微笑着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但这个倾听者并非只会在一旁点头,在很多关键的问题上,这个倾听者都能和自己有比较深入的讨论,两个人从朝政格局军国大事,可以谈论到江湖趣闻小道消息。
南均浩知道她身体不好鲜少出门,但听她闲闲道来,宫中掌故,江湖势力的神秘所在,如数家珍,深悉熟解,毫无难度。南均浩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个汪清然身上似乎有一种很特别的魅力,在和这个人交谈的时候自己会对他有一种很本能的信任,这个人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息,当他在认真听你说话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尊重,而当他和你讨论问题的时候你会觉得找到了知音。
夜已深,月倚墙。小院中桃花纷飞飘落,暗香浮动月昏黄。
南均浩轻拈茶杯,温和坦诚的目光直视汪清然:“我一直把你当作朋友,”他说,“没想到你却是我知音。”
南均浩走后汪清然屋顶忽然跳下一黑衣人,黑衣人身着劲装身上衣料饰品却不马虎明眼人一看便知件件价值连城。
“这南均浩不知道是蠢呢还是太过狂妄,居然在美人面前大放厥词。”黑眼人虽然蒙着脸可他眼里藏不住的笑意已经遗漏出来。
“不管他是蠢还是太过狂妄,你我只管顾好本分。”汪清然端起茶抿了一口,收回遥望南均浩的目光看向黑衣人。
黑衣人上前一部手指伸进南均浩方才饮用的茶水里,嗅了嗅手中眼里的笑意又添几分“百里香?看了你也对他不是很放心……”
汪清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顾左右而言其他:“他方才说的没有错,只是……”
黑衣人似乎很了解他,顺着她的意思问下去:“只是什么?”
“将选举官吏将领的范围,扩展到平民和奴隶中,这会破坏贵族的利益根本,现在贵族们大权在握岂会同意这么做,让他们分权出去岂不是要他们的命,小侯爷居然敢在朝堂之上这样说,如同你之前说的,他是真蠢呢?还是太狂妄?如此明目张胆的他难得不知父亲手握重兵功高震主早已是大王眼中钉肉中刺了吗?”汪清然笑道,显然不是真心的笑却也让人沉醉其中。
“谁知道呢?不管他是真蠢还是太狂妄,区区都不知道他真正的底细,这小侯爷的势力区区上次一丁点都没试探出,再加上侯爷一家突然被大王宣回朝,这用意够明显了,不就是对他们一家在外拥兵自重不放心!”黑衣人拿起小侯爷饮过的茶碗也喝了一口。
“这是小侯爷用过的。”汪清然挑柳眉提醒。
“你又不是没对区区用过这百里香,”黑衣人********道:“为这玩意区区还吃过不少苦呢!”
“是你不长记性怨不得旁人。”汪清然漂了他一眼,眼里也露出笑意。
“是是是……都怪区区自己……”黑衣人连道三声是便跳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