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陈染的小说在感觉、场景和意象方面具有独特的艺术表现力。她的那些表达女性偏执的生活态度和怪戾的么、理惫识的叙事,就其纯粹的艺术表达而言,是极为精致美妙的,随处可见她对语言的锤炼功夫,她对场景的表现和对感觉的强调,都显示了她不同寻常的叙述能力。对那些极端的女性内心生活的体验,对那种独处的女性氛围的创造,以及对自怜自虐的场景的细致刻画,这一切都显示了陈染有相当好的感觉一对生活特殊状态的感觉和语言的感觉。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正是因为陈染非常注重感觉,正是那种极为奇妙的感觉支持了陈染对那种氛围、情调和场景的表现。面对现实的小说叙事必然注重外部的事件过程,时间容量很大,叙述人当然无法去顾及主观化的细致感觉。小说叙事强调主观体验时,叙述人(或人物)的感觉就变得极为活跃。这些感觉总是在那些瞬间无限蔓延伸展,使那些瞬间的场景变得精致、奇妙而不可思议。陈染在叙述中不断提到“像头发一样纷乱……”,秃头的欲望是女性主义对性别身份所持的奇怪态度。一方面是绝对的女性,对男性世界和外部社会的排斥,另一方面,绝对的女性必然又是反抗现有的女性形象,这就使她们很可能变得“不是人”。这些偏执而偏激的感觉强烈地贯穿在陈染后来的写作中,使她不断地想入非非,使得她的那感觉和意象显得越来越奇特。那些场景随时怪戾地呈现,“像头发一样纷乱的”意象,给人以极深的印象。
四、陈染有勇气创造一种自恋主义文化。“自恋主义文化”在当代中国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语词,它与“元病呻吟”、“矫棵造作”、“远离人民大众”几乎是同义语。陈染(以及她的几个有限的风格相近的女作家》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受到质疑。尽管我个人更乐于赞赏一种锐利狂放的雄性风格,但是从当代文化多元化的趋势而言,这种美学风格应该给予足够的理解。
——陈晓明《无限的女性心理学:陈染论略》
陈染早期的小说可以说是平淡无奇,“小镇小说”虽然引起过关注,但那时她仍然没有逃脱文学时尚的引诱:胃域外新奇的表达技法加上奇观迷恋,可以概括出她这一时期小说的主要特征。但她仍不失为一个讲故事的好手,《小镇里的一段传说》、《塔巴老人》、《纸片儿》、《不眠的玉米鸟》等,都有奇异诡秘的人物和刻意编织的结局。但“超凡脱俗”的惫志控制并没有为陈染带来文学好运,她的这些小说在本质上仍然承传着前辈的追求,奇特或独特仅存于故事和人物的层面,其内在联系仍然古旧无比。即便她的成名作《与往事干杯》除了进一步显示了她作为青年女作家的语言修养和不凡才情外,亦无惊人之举。肖濛与那个“大男人”的依赖关系,我们在传统文学作品中早已耳熟能详,与父子两代入性爱的偶然巧合,使小说更像是一出戏剧,它的内在紧张只是情节推动使然,而并非来自意只深处。但《与往事干杯》于陈染说来却相当关键,这不仅在―这篇’〗、说使她在文学界声名钨起,重要的是那段“城南旧事”发生的场景成为她后来小说经典性的人文环境。那可以意会的尼姑庵气息深埋于陈染的意识中,它弥散汗来成了一个不灭的象征或记忆,她的许多惫绪或气氛都来自于尼姑庵,这个掩藏着许多悲戚故事的不祥之地,成〗’陈染小说场景谱系的发祥地或源头。它被反复阐释、编排,这一迷恋不是来自内心的情有独钟,而是作家从中找到了适于抒发或叙事的合适场合,或者说,只有在那样的气氛中,她才能找到传达自己、发现自己的理想情境。《与往事千杯》之后,陈染作为记忆稀薄的一代,她自觉地离开了“回忆”的写作方式。阅历决定了她编织故事的道路不能连续太久,而年轻却“苍老”的心路之旅,使她更适于回到内心,以自我反观、叩问或追寻的方式书写心理告白的作品。而这一转变,使陈染成了名副其实的“今日先锋”。
《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是陈染至今最为复杂的作品,它为我们的解读提供了相当丰富的内容,或者说,它包含了迄今为止女性主义文学最先锋的内容。在乞术上它又混然不成,并无先入为主的概念化印痕,它显示了陈染作为小说家的成熟。然而,在她的全部创作中,她表达的又不止是女性的立场,或孤独地在一间屋中确立了女性独立的身份,更为重要的是她对女性主义文学追求的超越,在二十世纪的夕照中向我们展示或诉说的女性的心路之旅和漂泊无归的心灵秘史。她放弃了二十世纪以来文化英雄虚设的“历史主体”的自信,同时也没有世纪末“世俗关怀”的话语热望,她忧心忡忡、漂泊无定、归宿难寻,她失去了信任和期待构成了她小说作品的共同所指。她涉及过一系列男性形象:大树枝、泰力、莫根、墨非、“父亲”、“丈夫”、气功师、医生等等,不同的命名其内在编码却有着无可改写的同一性,他们或者仅仅是一个性动物,或者是一个朝朝暮暮的花花公子,要么吃东西时发出很大的声响,要么是一个无比自私的庸俗之徒,在叙事者的眼中,这个世界的男人亳无指望,她们能选择的只能是心灵的独自远游。我还发现,陈染在小说中尤其喜欢使用诸如“门”、“窗”、“口袋”、“怪门”、“死门”、“梦中之门”等意象性词语,这些悬浮的意象构成了她普遍的隐喻,它们虽然所指不详,但却喻示了渴望、填充、期待的焦1虑,而结局却一无所获,一如等待中的戈多。在她的那一间屋里,重负只能独自承受,只能在灵魂世界进行殊死的自我搏斗。
孟敏华《忧郁的荒原》女性漂泊的心路秘史
——陈染小说的一种解读
陈染对个体经验审视越来越自觉与深入,并且由此获得众多关注的是其对性别现实的切入。这方面不仅有同一个人经验的反复叙述,《与往事干杯》和《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麦穗女与守寡人》和《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等,还有历史性性别场景的思考如《站在无人的风口》,也有性别的寓言化情境如《麦穗女与守寡人》和《饥饿的口袋》;有对特殊家庭情境的表述如《无处告别》中母与女,《与往事干杯》中的父与子,也有对两性爱情如《嘴唇里的阳光》、《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以及两性婚姻情境的呈现,如《时光与牢笼》和《潜性逸事》等。陈染似乎从未在创作中有意回避和掩饰其性别特色。她的主体人物都是具有类似外形、气质性别特点的女性(肖潆、黛二、水水等),并且具有内在的成长痕迹。这些貌似纤丽,不乏女性激情的女性形象,在不断的写作中渗入越来越多为传统性别角色所难容的东西:耽于沉思、主体意识、反叛性乃至不轨性。似乎像“所有”“女性”一样,对异性爱的渴求成为了陈染的写作主题之一,然而她始终以爱情的落空使小说不断下降于现实处境中,较好地呈现了当代婚姻的日常情态,而只留下一个“九月的秘密”。陈染的小说比较多地写到了母乂女关系,这是其他作家中少见的。母亲对女儿的影响是无可回避的女性事实,在非常大程度上影响了女儿面对现实的方式和态度。这既是成长的主题也是性别的主题。陈染基于个人经历所呈现的母女关系是复杂而深入的,既有女儿对母亲女人般的审视,也有子辈的叛逆,同样也有朋友式的亲近,母女之间既爱又恨既相依又排弃的关糸有很充分的书写。
对个体性别内心的审视与书写的深入和坦率使陈染无可避免地触及文明、禁忌的边缘,例如《潜性逸事》中的妓女意识,《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巾的小棼妇意识等显然是目前性别角色规范所难以容忍。这万面更多的是对同性关系的处理。从《空心入诞生》到《潜性逸事》,到《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衷至《敁开》,都涉及同性爱关系,而罪恶感却在矛盾中一步被克制《空心人诞生》中紫衣女人铬同性爱视为无法承受的罪恶,《潜性逸事》中因之放弃最好的朋友,向《另一只耳朵的敲击声》中开始明白写出:“这个人,我一见如故,在梦中,我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认识她种不现实的人和一种禁忌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