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
我是在百年中国新诗最辉煌的时期上路的。一百年的中国新诗,道路蜿蜒曲折,它时而开阔,时而狭窄,时而崎岖,时而消失在荒草丛中,但在如烟如缕的时光中,它从来没有中辍过。即使有过短暂的消失,消失在文化的沙漠中,消失在意识形态的丛林里,但是,它的短暂消失是为了更清晰地、更有力地、更强健地向前伸展。
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踏上新诗之路的人是有福的。我们都没有亲身经历过胡适、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他们大闹中国诗坛时的热闹景象,但是,我有幸感受到了80年代初期到中期的中国新诗的勃兴。毫不夸张地说,那几乎是一个全民皆诗的年代;毫不夸张地说,那时20岁上下的青年人几乎个个阅读诗歌。就像今天谁写诗多少会有许多弟弟、妹妹们跟着,觉得拥有了诗歌就拥有了一切,为写出一首新作而欣喜,把发表作品看成人生的最高荣誉。在中学阶段,我忽然发现诗歌是我表达自己的最好方式。读大学时,对诗歌的热爱已经到了痴狂程度,上课之外的时间全部献给了诗歌。大学毕业后,到农村中学去工作。物质上的极度贫乏让我精神上变得无限富有。后来,我考上了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的硕士研究生,这成为我诗歌人生路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我们都知道剑桥在徐志摩人生道路上的重要意义,这可以从他的代表作《再别康桥》,从他的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等作品中可以看到。西南师范大学(现改名为西南大学)对于我来说,多少有点像剑桥之于徐志摩,所以,我总爱把西南师范大学(在情感上似乎更喜欢用它原来的名字)比做我的"康桥"。在这个大学的中国新诗研究所读书期间,我度过了人生中最富诗意的三年。自古巴蜀多鬼才,偏于重庆之北碚一隅的西南师大,之于我有如世外桃源,三年间我不知天高地厚,只管上课、写诗,写诗、上课。如今的师弟、师妹们从进校的第一天起就为几万字的硕士论文发愁,我发现我在那三年中似乎从来没有为论文发愁过。猛写了五个学期的诗歌,在第五个学期快要结束时,似乎懂得现实一点,开始写论文。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莫名其妙地写出六万字的硕士论文,而且是边写论文边写诗;不知不觉,在写出硕士论文的同时还写了六十首诗歌。在第五学期的最后一个月中,每天上半夜写论文,下半夜写诗,上午睡觉,下午运动。别人醒的时候我徐志摩说是"康桥"让他睁开了眼睛,在西南师大期间,巴山云雨在我的笔下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反应,重庆的雾霭迷离似乎更让我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想,哪是人生,哪是诗歌。在西师的校园里,一切都能催发我诗的灵感。任何一处布满青苔的石阶,任何一片黄桷树的树叶,都让我想入非非,诗兴大发。总之,在那三年当中的每一天,我一不小心就开始写诗了,稍不留神就开始大声朗诵了。
读硕士的,得做学问,得读学术书籍。三年中我的学术书并没有少读,但很奇怪的是,任何一种学术理论似乎都没有影响过我的形象思维;甚至绝对理性的学术思想总能被我用形象思维演绎出来,至于被理论束缚住而下笔干涩的情况,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去图书馆前下定决心,这回坚决不写诗,好好把正在读的那本理论书读完,可是,刚读了半页纸,灵感却又来,于是,控制不住自己,又做起诗来,不觉半天过去了。有时,仅仅写诗还不够,还要去译诗,而且,译诗的时候居然也越译越有灵感。
跟今天读文学硕士的学生不一样的是,那时我们几个读硕士的全都写诗,并且一个个写得像疯子似的。远处走来的那一群,"疯疯癫癫"的,大家不用细看就知道,是新诗所的一帮子。"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仅仅写诗还不够,还要朗诵。当时我们都住在杏园,到了晚上,整个杏园常被我们的朗诵闹得鸡犬不宁。诗本是个好东西,但影响了别人的安宁就不对了。于是,我们几个经常跑到嘉陵江边去,对着奔腾的江水朗诵,对着嘉陵江那边的远山朗诵。山和水对我们的朗诵毫无异议。那水,真是好水,随我们怎样朗诵,它西师很快成为中国新诗的一个重镇。记不清我们接待过多少国内外的诗人和学者:彭邦桢、洛夫、余光中、傅天琳、周伦佑、杨黎、蓝马、王家新、李元胜、犁青……虽然我读硕士的时候已经是80年代的后期,中国新诗在80年代的勃兴已经到了尾声,但它的余波已经在我的灵魂深处掀起了轩然大波。
西师的三年,是精神的三年,诗歌的三年。离开西师后,我到高校任教,继续写诗、教诗。回顾我的诗歌人生路,我发现,在我的同代人当中我对新诗的追求应该是执著的,但是,每当我在创作上进入一个所谓"强劲"的阶段时,我总是会从诗坛上消失掉,消失得那样及时,甚至彻底。由于在高校工作的缘故,我的战线拉得越来越长,除了写诗,我还得做学术,除了写诗,我还要弄翻译,还有别的。我如此痴迷于诗歌,但我出版的第一本书,不是诗集;当然不是没有出版过个人诗集,但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不是中文的,而是英文的。在百年中国新诗这条路上跟着别人走了20多年后,才在这个冬天静下心来,去数数自己留下的或深或浅的脚印,感慨自然很多。
回顾二十多年来的自己的诗歌创作道路,我发现自己一直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形象出现的。在20世纪80年代十分时兴拉大旗立门派那阵子,自己似乎并没有热衷于建立门派,也没有忙于"加盟"什么派别。我只是默默地写我的诗而已。后来,有了网络,制造"涟漪"的机会更多了,但我还是懒得去凑热闹;因为,我总觉得,涟漪终究会归于平静,就算是波澜,也会归于寂静的。更何况,近十年来,我的主要精力是花在学术研究上;而且,我所做的学术研究都是跟诗歌没有关忘记了我的诗人身份,而把我当作学者看待了。当我以诗人的身份出现时,我希望自己比别人更诗人;当我以学者身份出现时,我希望自己比别人更学者。这样,我在追求自己的个性的同时,我却成了一个两边都不被接受的两栖动物:在学者圈里,同行们读不懂我的诗歌;在诗人圈里,同好们读不懂我的论文。正像我希望自己所写的诗歌是纯诗那样,我一直把纯学术作为我的追求。
熟悉我的读者,有一个共同的困惑。他们在读了我的诗歌和学术论文之后发现,我所写的诗歌和我做的研究不但毫无关联,简直是天壤之别。我的诗歌应该说是强调纯粹抒情的,而我的学术论文却是绝对理性的。我不但不去研究诗歌,连文学文本似乎都很少涉及。我的研究主要立足于古代,更热衷于研究甚至是我的学术同行们都很少研究的课题,比如,基督教在中国古代的传播问题,西来景教在唐代与儒家、佛教、道教的关系问题,利玛窦的传教策略与异质文化的交流问题,等等。于是,在感性与理性之间,在形象与逻辑之间,在抒情与思辨之间,在情趣与理趣之间,在酒神精神与日神精神之间,一句话,在诗歌与学术之间,我的人格是分裂的;而且,我十分痴迷于这种分裂,在迷醉与清醒之间相得益彰,相映成趣,自得其乐:表情丰富地写诗歌,板起面孔来做学问。这就是我为什么常对朋友们说:惟有学术可以使我忘记诗歌,惟有诗歌可以使我忘记学术。Why not?
近十年来,尽管我渐渐疏离于诗歌界,尽管我在学术上经历了从硕士到博士到博士后的学理浸染,经历了从助教到讲师到副教授到教授的学术攀升,但在骨子里,我以为,我永远是一个诗人。"诗人",可以说,二十多年来,我行走在四条路上:诗歌之路,学术之路,翻译之路,散文之路,而这四条路,似乎都重叠在一条路上:诗人之路。于是,回首往昔,我所走过的大抵是一条——-诗歌人生路。
2008年2月12日(农历正月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