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全部教育宗旨和手段——诗、书、礼、乐、御、射,都是致力于造就君子,即高尚的人。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其弟子记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孔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朱熹对此的解释是:乐之过而失于正者也,存天理,灭人欲。就是说,享乐要适度,哀愁要节制。适度的物欲是天理,过度的物欲是人欲。
孔子说:“君子不器。”(《论语·为政》)就是说,君子不是工具。
子贡曰:“……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舆?”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论语·学而》)。译成白话就是——子贡问:“有钱了不骄傲,如何?”孔子说:“可以,但不如有钱了‘好礼’”。子贡说:“诗经说:要如何打磨玉石,就是您说的意思吧?”孔子说:“不错,可以和你讨论诗经了,你能举一反三了。”这里的关键是,子贡用打磨玉石说明自己对“礼”的解释,而孔子高兴地赞同。也就是说,贵族的教育就是打磨自身,使自己臻于完美,这乃是君子终生不渝的目标。
富裕是挑战,它使得东西方古代的部分贵族不谋而合地走上了这一道路。公元前3世纪希腊教育的主要内容是读写、竖琴、唱歌、跳舞、体育。苏格拉底同孔子一样是一个无所不通的全才,他深通数学、天文学;他拥有运动才能;他是杰出战士;他还是雕塑家;他要求青年全面学习。柏拉图的教育内容包括音乐、游戏、仪表、马术、小兵器。
古罗马时代贵族们的轨迹刚好显示出上述的两种趋向:堕落和升华。一方面,它秉承着希腊文化,提升精神,造就完美的贵族,其教育的内容是修辞、演讲、体育。另一方面,它陷于醇酒、女人,以观赏斗兽刺激麻木的神经。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教育内容是读写算、拉丁文、修辞、骑士技艺和风度、体育。可见,古典贵族教育更多地致力于人的全面发展,其与现代教育的区别主要有两点,其一,现代教育主要侧重于生产、工作,而古典教育主要是教人们如何生活的,侧重于人的丰富与完善。古典教育几乎完全不学习工作。“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圃。曰:‘吾不如老圃。’”(《论语·子路》)当然,他们之所以可以脱离劳作,是因为下层民众养育了他们,他们剥削了下层人。但我们也可以看到正是这种较少功利性的教育带来了贵族生活的精致化,审美化使其生活更富于情趣和雅致,从而使人性得以丰富和升华。其二,古典教育是综合的,而现代教育是专业的。这是服侍于截然不同的目标所使然。近现代的生产日益走向细致的分工,现代教育必然要跟随现代生产。而生活是没有分工的,因此学习如何生活就远比学习如何工作更为兼容和综合。至少它不必令学生们画地为牢,甚至可以听凭他们兴趣的驱使。我们可以看到,过度的专业教育导致了单向度的人。我们现在之所以感到大师匮乏,感到社会上所谓的成功人士(包括官员、企业家、教授等)在成功后耽于低级的享乐(如吃喝、包二奶、赌博等),而缺乏更高层次的情趣(如琴、棋、书、画等,要知道中国古代士人大多数都擅长于此),就是因为我们过分的专业教育妨碍了生活情趣的培养。今天面对着即将来临的后物欲时代,我们应该从古典教育中汲取营养,不仅要培养懂专业、会工作、肯钻研的人才,更要培养有情趣、有品格的人。正如19世纪欧洲著名的历史学家希克哈特所说:“某个时代可能在物质财富或知识和艺术造诣上低于别的时代,但并不因此就在其精神洞见的能力或尊严上低人一等。每个时代都有其自身的内在意义,都对人类积累的知识和艺术财富有其贡献要作。”雅各希·希克哈特:《历史讲稿》(英译本序言),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2页。
在古典时代,寄托在当时贵族们身上的教育理想应该说具有其超越时代的意义,而这种普遍的意义正是由古典精神的核心内容决定的。对于今天的人类来说,继承和发展这些宝贵的精神遗产,在更广阔的范围内实践其教育理想,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也是抵御“后物欲时代”对人类精神家园侵蚀的可行之举。
(2)健全人格修养,丰富精神内涵
我国教育当前面临的突出问题是,知识水平很高,但教养水平却略嫌单薄;能力不小,内心却不乏虚无。一方面我们的物质比较丰富,告别了生存匮乏,但社会竞争并没有减轻。怎样在社会竞争加剧这样的背景下给个体以丰富的人性陶冶,开启健全丰富的精神空间,积极应对存在的虚无,这就成了我们教育特别是思想道德教育中的一个重要问题。雅斯贝尔斯指出,教育不等于训练,教育更是一种陶冶。他看到了现代教育的隐在缺失,那就是教育中人的物化、工具化,由此而提出陶冶的重要性。教育必须通过陶冶来激活人性,赋予个体人性以丰富真实的内涵,让个体人生免于价值的虚空。精神空虚源于精神家园的缺失,因而构筑青少年的精神家园,健全青少年的道德人格,提升青少年的教养水准是抵御虚无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的良药。在现代社会各种外在诱惑和不良社会风气下保持人的内在品性,问题是如何健全青少年的人格修养,丰富他们的精神内涵。
首先,通过教育特别是思想道德教育来帮助或促成学生精神空间的去蔽与敞开。教养的本质乃是自我的去蔽与敞开,人在生活中总是会受各种各样的东西来遮蔽,把自然人性提升到类的高度。如若一个人为人处世全然任由自己的性情,则不管他(她)受何种层次的教育,知识如何丰富,他(她)依然不能配称为有教养的人。教育的使命正在于,以知识涵养人性,润泽人生,把人从自然任性之中解放出来,走向文化——精神的存在;从狭隘自我中解放出来,走向开放自我的存在;引导人更多地远离盲目与任性,张扬人性的善,纯化人心,提升人格。我们今天的教育与过去相比,拥有诸多优越的条件,我们理应让下一代接受更好更全面的教育,以此来提升我们整个社会的教养水平,真正把社会的文明进步建立在卓越的教养之上,而不是基于智力发达、能力出众的单面的成人想象之上,这就要求我们提高教育特别是思想道德教育的层次,提高教育和思想道德教育的内在品性,寻找教育的真义。那么什么是教育与思想道德教育的内在品性和真义呢?“所谓教育,不过是人对人的主体间灵肉交流活动,包括知识内容的传授、生命内涵的领悟、意志行为的规范,并通过文化传递功能,将文化遗产教给年青一代,使他们自由地生成,并启迪其自由天性。”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邹进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34页。教育的原初含义是“引出”,把个体内在的天赋本性引发出来,从自然性引向社会性,从个体性引向总体性,从单一性引向普遍性,从现实性引向历史性,把人的心灵、精神从低处引向高处,从黑暗、潮湿引向光明、温暖。柏拉图说:“教育实际上并不像某些人在自己的职业中所宣称的那样。他们宣称,他们能把灵魂里原来没有的知识灌输到灵魂里去,好像他们能把视力放进瞎子的眼睛里去似的。”真正的教育、好的教育只是“促使灵魂的转向”,教育的根本目的就是“使心灵的和谐达到完善的境地。”真正的教育并不是把外在于人的、与人的心灵异质的知识框架“灌输”到心灵中去,而是“举起心灵的眼睛去凝睇这照耀着一切事物的光…看到‘善’的本身”《柏拉图论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44—45页。,使得“心灵超然于变幻的世界之上而把握着本质”《柏拉图论教育》,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第33页。,也就是教育要照料人的心魄,使人的心智保持健康和良性动作的姿态,实现生命内在的和谐和心灵的美善,提升人的生存境界,在此过程中实现人生的幸福追求,也实现了教育的目的。
照料人的心魄,这是何等崇高的使命!这样的教育绝不等同于知识的灌输,虽然它也强调知识,但它用知识来服务于人,而非把人变成贯彻某种知识的工具。这样的教育绝不等同于技能训练,虽然它也离不开训练,但训练是为了涵养人的智慧,而不是把人当作训练的机器,使训练成为与人的心灵隔离的异己的活动。虽然这样的教育也会不断地像牛虻一样刺激人的心灵,便这种刺激是为了唤醒、激活人的心灵,让人的心灵趋向光明,而绝非强迫心灵、压制心灵、牵绊心灵、粗暴地干涉心灵。这样的教育是为了给心灵寻找安顿之所、意义之乡,而不是用各种知识技能粗糙地塞满人心。这样的教育绝不用某种沉重的框架把人围裹起来遮蔽人的视野,让人隅于围城之中,而是不断地敞亮、疏明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把人引向与世界的广泛、丰富、活泼的交流中去,引导个体去“看”世界、“理解”世界、“欣赏”世界,也理解自我人生,使人与世界合一。这样的教育带给人的是心灵的美善,是和谐、充实、富足、愉悦、热情、博大、广阔,而不是痛苦、阻抑、沮丧、阴郁、冷漠、窄狭、局促。“教育是人的灵魂的教育,而非理智知识和认识的堆积。”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邹进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4页。尽管知识的传授必不可少,但跟培育人的精神、安顿人的心灵相比,不能不居于次要地位,因为后者才是教育的真义。这就要求我们的教育工作者自己要有品格,有较高的精神层次和追求。懂得用爱心去润泽生命,用智慧去启迪心灵,用美与诗意来拓展学生的精神空间。如果我们的教师、德育工作者尤其是学校领导、校长,他们的觉悟到了这个层面,那么他们自然而然地会在他的教育实践中表现他的人格层面、人文层面的追求。相反,如果他的人生本身就是困顿的、功利的、没有一点诗意,那么他又如何在教育当中表达出一种诗意的追求、一种诗意的生存呢?教育和德育品格的提高,说白了是教师自身品质的提高,教育或德育的品性不过是教师自身的教育个性、生命意蕴的表达与实践而已。
其次,要引导、培养青少年读书、读好书的习惯。构筑青少年的精神家园必须用人类文明的一切优秀成果来滋养青少年的心田,要引导、培养孩子们从小读书、读好书的习惯而不仅仅是道德说教和应试。学校教育需要宽厚的文化支持,无论教师的教育、教学艺术是多么高明,以课堂为中心所提供的教育影响对于一个人精神品格的发育总是十分有限的。正规的学校教育为个人的发展提供方向、方法等骨架式的影响,个人自觉而广泛的阅读则为个人的全面发展提供充足的血肉式的精神滋养。缺少了宽厚的阅读支持,个人的发展必然是单薄的;缺少了温情血肉的支撑,个人完全可以在以成功为基本价值取向的社会中崭露头角,但人性的发育难免有几分粗糙、荒疏。
社会教养水平的提高绝不是来几个运动、搞几场轰轰烈烈的学习就能够解决的,恰恰这样的学习运动越多,越会降低人们学习的兴趣,越不利于社会整体教养水平的提高。我们经常谈论的社会道德现状的诸种问题以及道德教育实效性的低迷,原因何在?原因当然是多样的,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社会整体道德素养的提高必须建立在知识的底架上。以知识来照料人的心魄,照亮人心的知识来源于广泛而持久的阅读,来源于现时代的个体能从人类、民族数千年文明演进的过程中所积淀起来的文化的火种中不断地吸取养分。我们之所以成为现代人,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生活在现时代,更是因为我们站在人类过去数千年文明史的巅峰。我们不仅充分享受着人类长期发展起来的物质文明的累累硕果,我们同样有着无穷的足以滋润个体心智的文明。正是凭借它们,我们才离荒蛮越远,离美好的人性越近。培根说得精彩:“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智慧,演算使人精密,哲理使人深刻,伦理使人有修养,逻辑修辞使人善辩。”培根:《培根论人生》,徐奕春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版,第69页。广泛的阅读让我们在增进人生的智慧与修养的同时,也增进我们作为人的尊严。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习近平同志在中共中央党校2009年春季学期第二批进修班暨专题研讨班上发表了《领导干部要爱读书读好书善读书》的专题讲话,并且指出,读书“要锲而不舍、持之以恒。读书是一个长期需要付出辛劳的过程,不能心浮气躁、浅尝辄止,而应当先易后难、由浅入深,循序渐进、水滴石穿”习近平:《领导干部要爱读书读好书善读书》,载《学习时报》,2009年5月18日。。这既是对领导干部的要求与鞭策,也是对转型时期浮躁社会风气的一副清醒剂。
再次,走向对话与教学共同体。马克思说:“人的本质是人的真正的社会联系,所以人在积极实现自己本质的过程中创造、生产人的社会联系、社会本质,而社会本质不是一种同单个人相对立的抽象的一般的力量,而是每一个单个人的本质,是他自己的活动,他自己的生活,他自己的享受,他自己的财富。”《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