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少年都不见。分别一去好多年,假想重逢时画面有多美,似是故人来般举世无双的凄美。又渐渐成为寓言故事里那个被关在大海深处玻璃瓶子里的魔鬼,越等待,越泄气,越期待,越不再期待。要隔多久再复相见才美?十年不解恨,二十年都不够,三十年才回肠荡气铭心刻骨才叫传奇。可是,哪怕三年五年七年,我都觉得恍如隔世太漫长。
彼时也许,我的形容发肤俱苍老,褶皱,蹒跚,佝偻,满面失去光泽,觉得时光可憎。而你还是仿若晨光的模样。就像大一某个下午的学校图书馆,在北二楼中间的小说阅览室,那时候你理短发、穿白T恤,坐到长桌旁我的对面,拉出木椅,倚在靠背,翻开从书架上拿下的白色封面的小说。你就坐在对面,亲近得可以听得到呼吸,即使其实要绕一个大圈圈才能走到对方的座位。
那时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姓,我也一样,但我已早先知道你在哪个班,在哪间宿舍。这么说来,这段友情,我亦是暗涌得比你多的。那天窗外有并不浓烈的阳光,光线染进来,阅览室里一片明亮。少年与少年就这样安静地坐一下午,一直坐到光阴深处的地老天荒。
而后各自长出多年以后我们的侧脸,瘦削,刚毅,饱经沧桑,不再相信永远。如烟。
又只怕,这些轻浅无用的回忆与情节,于你看来却是笑话。
以为厚重,实则轻薄。转念又释然,我自倾杯,君且随意。
最好的爱里面总是掺杂一点点恨的。友情也是。或者更多年后,待葡萄成熟透,相邀再次喝酒。像一对老友,醒觉来年最爱的,依旧是昨日最亲的某某。
少年是我在所有叙事中始终都绕不开的一个永恒情结。在整个少年时代,十八岁之前的那段光阴,因为搬家、转校十来次,与母亲迁徙在不同的小镇与县城,我并没有建树任何一段长久的、与同伴的感情。
所能记得最好的友情,是十岁的时候,在小镇,与同龄的男生,F。我们,连同所有同龄的孩子生活在苏北这个萧条的小镇。
小镇的名字无法用微软、智能、搜狗或任何一款输入法打出来,像一张睡眼惺忪姿态模糊的脸,所有值得回忆的往事都被刻上灰白色的年轮。
而我们尚未形成任何世界观,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也不会去想象。
是在念三年级的孩童年纪,刚好在同一个班,彼此家又挨得很近,各自跟着大人,住在相距不远的两所厂房宿舍。F姓房,当时是学校里鲜少见到的姓,同学们都时兴给伙伴们取外号,便顽皮地叫他“小房子”。F也不生气,他总是比我开朗一些。
我们每天从家出发,各自骑着一辆单车经过成排的工厂、散发香味的肉包子店、横亘在一条自西向东流淌的小河的石桥、各种腥味海鲜的菜市场,穿越了大半个小镇去学校。放学时也会约好一同回家。在那时看起来好远、现在觉得走几分钟都到了尽头的小镇的街道上,留下笑声、呼喊声,也会像两个毛孩子一样,屁股高高离开坐垫,站着蹬车,看谁骑得快。是男孩子之间肆无忌惮的你追我赶。
也会邀请彼此到家里来玩。两所工厂都有大片大片空旷的厂房、广场与楼房平顶。我们与其他小伙伴一起,在其中奔跑游戏。
那时候的天空有像我们一样游来荡去的硕大的云朵,F会说,看,这朵像什么,那朵又像什么。而我总是回答,嗯啊,是呀。
后来到小学高一点的年级,有一个初夏的中午下起倾盆暴雨。
我们两只落汤鸡飞快地蹬着单车疾驰回家,一路上兴奋到尖叫。
他快到家的时候,叫喊我去他家避雨。我开心地答应。其实只要再拐个路口,骑两分钟单车我也就到家了。可是少年的玩伴又怎会嫌这样的时光多一些呢。F的母亲是一个热情温柔的阿姨,她在浴缸放好热水,两个少年赤条条地跳进去,扑水、嬉戏、打闹。
然后换上一身他干净的睡衣,有干燥的阳光晒过的柔软的味道,直到阿姨喊我们出去吃饭。那是最好的孩童时光,他是时光中最好的玩伴。
小学毕业前夕拍完集体的毕业照后,老师让我们选择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一起拍。那时候我大概是发育得早,已经比F高半个头,我们站在校园的小花坛跟前,他站在我的左边,把右手臂搭在我的右肩。那是我们第一次有这样代表着兄弟、哥们之间的亲昵举动。而我总是木讷而羞涩的,整个心窝开满对友情的甜美与欢喜之花。虽然好似有一点呆呆的不知所措,却也是把身体挨得更紧一些。而后来,这张照片也不知所踪。
有意思的是,当时,另一个伙伴也要加入其中拍一张三人合照,虽然走得不算太近,但我说,好吧。于是那张照片看起来是三个男孩子站在一起,却是其中两个男孩子搭肩靠近,甚至我的头是微微倾向F的,活生生把另一个小伙伴抛在一边。现在想来,也许从那时起,我便对友情怀有太鲜明的爱憎态度,偏执于保持任何人际空间必需的节制与清洁。
小学毕业后的那个暑假,是与他生分的夏天。我的家庭发生一些变故,我比从前更沉默。他又将离开小镇去县城念初中。夏天的某个中午,我独自蹲在屋前看墙角里的植物。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响起车声。
是他临走之前来与我告别。
一辆工厂的卡车里,装载着他们家的家具行李。正准备出发。
F坐在父母中间,我心想一定是他要求折回这一段路,来与我说再见的。我站起身,他隔着车窗向我挥手。已经忘却那时候的自己,心中如何不舍。可是,那也许是我在少年时代,第一次面对的离别,竟有些发愣似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动作来完成跟他的对话,直到看着他离去,卡车渐行渐远,才明白,小伙伴啊,就此离开了。
后来,我独自在小镇念完了三年初中,好似也再没有那么记忆深刻的同伴的友情。有时候,放学时还要经过他家门口,总会慢下脚步驻足,或者抬头仰望一会儿。有一次看到他的家门微开,惊喜地上前敲门,原来只是阿姨一个人回来收拾一些家用。阿姨客气地转告了F的近况并传达了孩童的祝福。道别转身离去后,心中却更怅然。
再后来,初中毕业,我与母亲搬家到县城,我开始在县城念高中,却再也未曾听到F的消息。自此也失去联系,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似茫茫人海中,一盏白玉旧灯永灭。
许多年后,我去了南京念大学,那是距离与F最后一次见面的六年后。
开始有崭新的朋友、生活与世界观。“人人网”开始兴起,那时还是叫“校内网”,注册登录,看见找回旧友功能,第一个就搜他的姓名,查无结果。但还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搜搜看,仿佛在等待一点希冀的光,心想也许他还没有开始注册。于是某天傍晚,找到F的姓名与照片,更离奇的是,我发觉他竟与我在同一所大学,我们异地重逢。
像所有久别重逢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我无限欣喜。聊到了彼此的男生宿舍楼,都在五楼,也只隔着一条长满青草与小树的花坛。透过洗浴间的小窗户,两人还能隔空喊话打打招呼。
孩童时的玩伴失而复得并近在咫尺,怎么会有这么美妙的事情!
我转身下楼,一边走一边嘴角上扬,冲上他的宿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学着兄弟、哥们之间的亲昵举动,我轻轻地捶了一下他的胸。嘿,真没想到。
几年后的我们都不再是小学时的稚气模样,皆各自长成十七八岁少年的样子,喉结突出,剃唇须,有刚毅而瘦削的侧脸,也有高挺的鼻梁与俊朗的眉目。
此时此刻的F比我高了足足半个头,比之之前更为活泼开朗,四肢健壮,爱好运动,会打一手漂亮的篮球。而我在成长的过程中却越发安静与沉默,长出清瘦的肩胛骨,也学习写生与钢琴。
与他探索未知、征服世界的外放进取的生活方式相比,我更关注内心的省思与累积,也略显自闭,钝于外在世界的交换与练达。
于是终究是隔阂了的,除了记忆,我们当下时态的所有一切,大相径庭。他有新的玩伴,在大学每个漫长的午后一起去球场挥洒汗水。而我常常泡在图书馆读书到夕阳西下。我们的性格爱好、生活图景几乎不再有交叠。即使那曾经看似丰盛的记忆,也是淡了的。
时光最终正本清源,划开泾渭,也阻隔了少年时代的情谊。
就像那个香港男歌手唱过的,“位置变了,终将各有队友”。
毕业后我们再次失散,也始终再未重续儿时的断句。后来我读余华《细雨中呼喊》,始终记得那一年夏天读到那一段时,内心震裂开来的声音。苏宇把手搭在孙光林的肩上,说,“其实当时我想抱住的,是你的肩膀。”然后我,难过,感动,还有艳羡,都一起兑溶成温热的水汽盈满了我的眼睛。
无限不舍地告别后,短暂的重逢转瞬即逝,又再次南辕北辙,杳无音讯。
我想我们不会再遇见,也不再需要遇见。就像这人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是会在离合聚散中潮涨汐落。我想我永远会记得这段少年往事,会记得那个一起躲雨的初夏中午,会记得那年孩童式的告别。那样只属于孩童的,真挚的、洁白的、无限温柔的依恋与难舍。
那是至今想起来,仍会觉得心生温柔静谧的片刻。
人的一生中,很难遇到这样真挚深厚的来自陌生个体的感情。
是在那一年暮春,有北方女子,十九岁双鱼,坐火车南下,抵达玄武湖。
她穿浅白色连衣裙,搭配一双红色高跟鞋,背着一个背包。
我从地铁出站口坐电梯返回地面,就看到她站在火车站售票厅门口。她说,嗨。然后迎上来,面带微笑,个子瘦瘦小小的,却留着长发,尽管略微紧张与拘谨,却有种植物一般韧性生长的美。
那是她最年轻无畏,也最美的时刻。
很长时间里,相对无言,只是倚靠在玄武湖的围栏上一起看鱼,直至下起微雨。去附近的KFC喝掉两杯冰块饮品后,我却怂恿她早点返程归家,从来都自认外面的世界多凶险。
她转身进去火车站候车大厅,以为不会再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