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过去念念不忘的人,一定对当下的生活心怀缺憾。
我深谙此道,却不思悔改。我还留着从前的人遗留在我这里的小物件,我还舍不得删掉几年以前的短信,我也还保留着某些电话号码,即使在拨打过去时,只能听到,您好,你所拨打的号码已停机。
我一定是不肯让自己轻装上路,过得开心一点。
从前在南京用了四年多的一串手机旧号码,至今都还会记得。
它牵连着我与往昔的人的所有故事。在我离开那座城市回到故乡后,还使用了一段时日。后来去办理了停机留号,以为会有重新启用的那一天,却再也没有复机过。
后来大概是欠费了,停机八个月后,有一天,我用新的手机号拨打过去,竟然打通了,是一个女声。她说她刚刚买了这个号码。我觉得神奇,像自己从前的一个灵魂,留在过去,或者重新开始住进别人的躯壳里,又在那个城市活了下来。
她将会用着我的号码,走在大街上,走在梧桐树下,走进汹涌不息的人流,她会看见我遇到或没遇到过的风景。在我越来越苍老的时候,还好,这个旧号码,焕发新生。
还有一个久不联系的老朋友,他的短信、号码统统仍有存根。
他的号码更换了也有几年了吧,我不知道他的新号码,但还留着他的旧号码。
所谓“决裂”的那头一两年,也会在一些软弱的、孤独的、无助的时候,想要与他说说话,聊聊近况。但,一次也没有拨。
越是在难过的时候,一个人走得再辛苦,就越是不要去找人倾诉。
这是我的固执不化。
等到后来,再拨打过去,早已停机。原来我兀自演了这么久的独角戏,点缀着挣扎、犹豫、徘徊、思量、矫揉造作与不得好过,全部与他人无关。
但还是留着这个号码。与其将它删掉,承受着空荡无一物的巨大失落,不如留着这一串或许永远不会再拨,也拨打不通的旧号码,垫在心口里,仿佛我们还是大学里的旧友,我只要随时摁下他的号码,他就会立即在电话的那头,说,“嗨”。
有时,幻觉也是我们苟且偷生的一部分氧气。
于是这个号码停在我的通讯录,中间换过几次手机,它都没有丢失过。几年之中,唯有一次,身陷最灰暗的时期,给这个号码发了一条空白信息。神经质的。
再后来的某一个夜晚,喝了酒,不浅的醉意下摁了这串号码。
我以为这个号码早已成了一个空号,再也拨打不通,再也没有人接,却竟然,通了。
抑制不住的手忙脚乱。连忙掐掉,中止拨打。
怎么会,竟然通了。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被大人发现,惴惴不安,心想,他会看到来自我的未接来电么,该如何是好,又想他会根本不知道是我么。
半分钟后,手机响起,他回了电话过来。我愣住几秒,然后才有些颤抖地摁下静音,没有接。所有期待许久的人与事真的到来时,我往往会像个逃兵一般去避而不见。
等到手机暗下去,他不再打过来后,我发了短信,说:“没想到这个号码还没停机。”他回:“你是?”我到底也是猜出了八九分,不过仍侥幸地回过去,问了是否他的名姓。号码再次回过来说:“不是,我新办的号,你打错了。”
哦。原来是这样。
于是,所有自己一个劲儿的百感交集排山倒海都可以结束了。
也许那个时候,我只是爱上寂寞,并且沉溺其中,乐此不疲。
而终究不过,打错了。
如同一封寄送出去,却没有抵达收件人的信。其实好多个美梦,气数都早已尽。
我像是那一个被留下来的人。曾经并肩行走的人成家生子,当了爸爸、妈妈的时候,我还是一脸贪恋青春的孩子模样。
所有人都在拼命向前奔跑的时候,我却想要回到过去。这几年来,一再重复。
这不好。我要换个活法才行。
再不会去拨打过去的号码了,但也不会删掉。就让它在那里,静静地躺在通讯录里,也躺在我的青春往事里。它,是我悲伤而不灭的旧时光记忆的一部分。
我要给它修改命名为“旧月光”。月光与白马,皆是不可得。
但我感激它,曾照耀过我,以及我那伤花怒放般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