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静静注视着申华东脸色的变化,心想虽然杨巡比他和申华东大不了多少,可杨巡着实比他们两个老成无数,他直到最近才能领会杨巡的能力。“我跟你继续深入地认真下去。”他指指图纸,“这个产品系列,我早已申请专利。刚刚我看了图纸,你们的新设计虽有不少故意绕开我的意思,但最终没有跳离我申请范围的框架。这是你们对我的专利说明吃得不够透。也说明,到目前为止,你们技术人员的水平还不足以挑战我的高度,呵呵。东东,我亏就亏在缺资金,但你因此轻视我,拿我的产品下刀子,我倒要看你这跟屁虫做得成做不成。”
换作杨巡,此时根本不会将柳钧的话当回事。杨巡不遵循规则,自然,规则对他无用,恰好这个社会也支持杨巡的态度,规则只限制心中对规则有点儿敬畏的人,比如申华东。柳钧与杨巡对话,基本上是鸡同鸭讲,全不对路;与申华东对话,则是你来我往,有答有对。从申华东的哑口无言,柳钧看到自己这两年的长足进步。他初来时的不快消减了许多。
申华东则是非常不快,无论是追女人,还是赛车技术,他都小输柳钧一截,这是他积极争取管理市一机的重大原因,也是今天产品才刚试样成功,他就迫不及待地找柳钧见面的原因,他想看到柳钧的愤怒,就像柳钧每每总是看到他的愤怒一样。可是申华东挺失望,柳钧反将了一军。可申华东还是不死心地问:“你转换产品,那是必然了。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
“不告诉你,免得我的产品才上市,才将市场做热,你紧跟坐收渔利。起码,我需要一段时间的收获期。”柳钧见申华东微笑,便不怀好意但强颜欢笑地又补充道,“不过我替我们的工程师们谢谢你。他们这一年多研制出的不少可爱玩意儿,眼下都被我锁在保险箱里。这下可以见光了。”
“你们的技术团队并不大,才不到十人。”申华东吃惊,“锁在保险箱里的那些……领先吗?”
“不领先的,直接襁褓里杀掉,要不然要我这领头人干吗。你既然知道我技术团队有多少人,那么你清楚我那儿的检测设备,从大约一个月后起,将超越你们市一机吗?你知道我每月的研发投入占产值的百分比是多少?你还知道,一个领头羊的作用有多大?”
“你的研发投入占比是多少?”
“你们市一机的利润率。所以你看,我不可能跟你低水平竞争,不可能做大路货。我只能高精尖。而你跟我竞争,也是不明智的,你规模大,资金足,但是库存大,掉头慢,反应迟钝,就像一艘大船。你如果跟我比追逐,你显然不明智,你跟不住。因为你们一开机就是大规模的量,大规模的周转资金,大规模的库存,我只要拿出以前对付杨巡的手段,你遭遇打击的时候停都停不住,只能眼睁睁看着损失加剧,这叫惯性,物体质量越大,惯性越大。所以我不清楚你盯着我干吗,短视,短视之极。”
申华东侧身不情不愿地斜睨柳钧好半天,才道:“我讨厌你。”
“我更讨厌你。但你还是必须回去考虑,我给你一周时间,买不买断这个系列的技术专利。一周后没回话,我就采取措施。”
“我非常讨厌你。不可能一千万。”
两人草草吃完饭,白眼相向地各自结账。但才出饭店玻璃门,忽然眼前强光一闪,似乎是照相机的闪光灯,两个刚从灯光中走出的人顿时成了亮眼瞎子。随即哄闹声四起,都是女人的尖叫声,伴随而来的是奶油蛋糕袭击雨。“哇,阿三的生日愿望太灵光了。”“才许愿天上掉帅哥,不到一分钟,一掉就是俩。”“帅哥,一起去K歌吧,今天我们阿三生日。”……在叽叽喳喳中,却传来一锤定音,“这两个阿三我全不喜欢,太奶。”
眼睛刚刚适应黑暗,又手忙脚乱抹去一脸蛋糕的柳钧与申华东听得最后一句话,又惊又怒,可是又只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因眼前嘻嘻哈哈摇摇晃晃的是七八个女人,而且都是年轻醉女人,一堆的环肥燕瘦,他们胜之不武。两人唯有嘀咕几声,自认倒霉,避开三尺而走。可是那几个女人却不依不饶,有一个女人口齿不清地道:“阿三说得不错,俩大男人一点反抗也不会,比蛋糕上的奶油还奶。”
柳钧和申华东倒是又站到同一战线,一起倒退撤离。柳钧坐进自己车子之前看阿三一眼,见是个微胖的女孩子,长得一脸福相,圆眼睛小嘴笑眯眯的脸,头上戴一顶纸糊的皇冠,大约是蛋糕店送的,很傻气滑稽。
申华东站柳钧的车外郁闷地道:“我真想跟她们比比谁更十三点。”
“你想发十三?跟我对打?”
申华东忙道:“不,不,我不当你的沙袋……”
但是两个人才刚恢复的对话被那群醉女人打断,那几个人托着蛋糕盒来赔礼道歉,邀请两个人去喝酒权当赔罪。柳钧一看不对,连忙轰起油门,老鼠一样地蹿出去,留申华东独闯盘丝洞。申华东眼看醉女人不可理喻,来不及撤回自己车子,操起飞毛腿追着柳钧的车子跑。柳钧只能放他上车,两人才算摆脱醉女人纠缠。
柳钧见申华东上车良久还不说话,就直奔七寸而去,“市一机的工人很难管吧,你吃到苦头了?”
“唉,说给我家老头子听,连老头子都不敢相信。国企出来的工人老大哥太牛气了。”
“我见识过,那些人原本是体制内的老大哥,他们不适应头顶有老板的日子。前年见杨巡治那帮人的态度,我当时叹为观止,基本上将杨巡的管理方式视为反面教材。到现在才明白,大多数时候杨巡的法子是最管用的,我现在偶尔也如法炮制。但是管理需要恩威并用,杨巡侧重于威,工人在他面前一个字也不敢说,在他背后怨声载道做手脚。我还在寻找恩威之间的那个度,希望我在德国公司里感受到的企业文化企业向心力,能移植到我的腾飞来。”
“是不是得磨得像你一样没脾气,才算成功?”
“要不要对打试试我的脾气?”柳钧在公司克制再克制,越来越觉得不像是自己,本就不喜欢,眼下被申华东一再地指出没脾气,他胸闷得要死,也句句直指申华东软肋。
“我没恶意,可我有时从市一机出来真的想找人打架,打完坐一起喝啤酒说管理体验,可惜你是练家子,郁闷。我问我家老头子怎么解决因忍耐咽下去的那口气,他说他去澳门大赌一番,输个几十万出去,输得心疼了,回家就心平气和了。就跟女人上街疯狂购物是一个道理。我最近憋死了,还得假惺惺在公司装海外归来的金装青年,装作我的洋MBA就是比董总的土MBA深奥,妈妈的啊,我憋死了,我要做野人。咦,这是哪儿?”
“我家楼下地下车库。愿意的话,跟我上去喝酒吹牛,我叫上杨逦,她对市一机管理很有一套心得。”
“她?听说每天装腔作势坐办公室里发号施令,只会夸夸其谈,不敢下车间。不要她,咱纯爷们说话。”
“她说的很多体验,我觉得有用。”柳钧一想,家里没啤酒,只得立马转身去外面小店买来一打。
两个人将柳钧的沙发搬到阳台上,一人霸占一条沙发,一人分得六瓶啤酒,就着柳钧做得不错的炒鸡蛋和油炸花生米,滔滔不绝地聊了一夜。到天色渐白时,申华东终于承认,他爸发配他去市一机磨炼的决定,正确。而柳钧表面上的没脾气,正是他未来的发展方向。
申华东回家后,虽然心中生出不该抢夺朋友财物的念头,可他实在抗拒不了系列产品的诱惑。经双方友好磋商,不久,柳钧以彼此都能接受的价格,将他用半年多心血研发的系列产品技术转让给市一机,他顺便做个人情,将产品市场也交给市一机。
杨巡闻此消息,实在不敢相信这是精明的申宝田做出的决定,他认定这是申宝田傻儿子的败家行径,若他还在市一机,必定拼死抵制。他当年亲眼看着柳钧将产品研发出来,明察柳钧花费多少时间,动用多少途径,消耗多少材料,他完全算得出这个产品的实际研发成本。柳钧若是敢跟他开这么个价,他准将柳钧的脑袋拧下来,掏出脑浆替柳钧好好洗洗。虽然杨巡清楚现在市一机已经不是他名下产业,可是看着申家乱花市一机的钱,杨巡禁不住地心疼。可再心疼,那也不再是他的财产。杨巡而今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前进厂地块的开发,他将在那儿建造一座宾馆。有熟悉宾馆的杨逦配合,有他本人在豪园协助管理餐饮的经验,项目进展迅速。
建造星级宾馆,曾经是杨巡渴望而最终无奈放弃的梦想,而今,他有钱了,可以美梦成真了。
柳钧将卖技术得来的资金全数投入到购买新设备上。柳石堂看得跳脚,要是把这笔钱还了高利贷,他们就可以无债一身轻,日子过得很滋润。可年轻人就爱冒险,宁可让债务抽得每天紧张忙碌。
腾飞的产品新陈代谢之际,柳石堂终于可以暂缓出差,回家息养一段时间。想到他的车胎屡屡在小区惨遭毒手,柳石堂决定豁出一夜睡眠,窝在车里守株待兔。柳钧见不得老爹出差回家第一天就豁出睡眠,只得毛遂自荐牺牲自己。夏日的车厢内异常闷热,为免打草惊蛇,柳钧只能将四扇车窗打开手指粗的缝,保证通气。可是蚊子也随着空气流窜进来,围绕着柳钧嗡嗡打转,柳钧苦不堪言。
好在夜晚并不是想象中的宁静,除了手机此起彼伏的来电,还有车子旁边在夜色掩盖下不断上演的活剧,柳钧还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思考一下给腾飞办理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程序,尤其是必须考虑自我评价该如何写,才能突出腾飞的与众不同。应该说,按照他的研发费用投入,和高新技术产品收入,以及申请的专利,他自审结果是他应该通过认定,起码比据说今年再争取高新技术企业的市一机有资格得多。如果通过认定,那么腾飞获得的将是实实在在真金白银的利益,与税收优惠大有干系。
不过有一个问题柳钧有点儿打不定主意。申华东向他透底,其实他们年初花五百万请大学教授协助科研攻关,这钱花得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目的是打教授这个专家的主意。申请报告上面有没有那教授的签名,认证会上有没有教授的出席,那效果大不一样。面对税收优惠这个大诱惑,柳钧心中摇摆,他要不要也花钱请一个教授做一个空头签名造一个假?他的申请报告需要硬杠子。
好不容易时间爬到半夜一点多,绕着柳钧转的蚊子不知道已经换了几次岗,柳钧终于见到有一个六十多的老头不仅走近他爸的座驾,而且还背着手绕车子转了一圈。这一圈走得不容易,有一边需要穿越绿篱。可那老头子还是费劲地走完一圈。柳钧悄悄地钻在后座,紧张地看老头下一步行动,务必捉个现行。可是那老头什么也没做,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息,喃喃地自言自语。
“你这辆车又是好几天没来了,听说你忙着出差挣钱,唉,年纪再大,能挣钱都是好事啊,劝你千万不要停手。你看我,今晚睡不着,愁明天孙子开学要交的钱。我们一家两个老的只有我拿一点点退休工资,两个中的没工作,靠我退休工资糊口,一家废物啦。唉,我们家这么穷,这个小区的私家车却是越来越多,我每天都数着,有些是换车子了,有些是搬出去住更好的地儿了,都发财了。现在啊,人跟人差别太大了,不过你这么忙,你这辆车,是小区最忙前十名,也算是勤劳致富,我再怨也怨不到你头上,以后有什么运动,我给你做证明,不会打倒你。唉,我也想忙,没人要啊。唉,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我连说个话都没人听,只能跟你们说……”
柳钧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头摸摸车头走开,去往下一辆车。但是老头对下一辆车却不客气,先踢上一脚,才剑拔弩张地说话。柳钧忽然想到,他家车子好几次破胎,会不会是这个老头搞破坏?仇富?他看着那老头一辆辆车地唠叨下去,而老头的态度也是因车而异,有些摸摸车头,有些踢一脚,有些则是啐一口浓痰。不过仅此而已,直到老头拐弯,柳钧也不曾见到老头拔出钢针一枚。
看看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两点,都已经守了半夜,今晚就坚持到底吧。柳钧打着哈欠,继续看野狗野猫在小区蹦来跳去,看夜归的人以不同于白天的步伐神秘地回家。
就在柳钧哈欠连天的时候,他终于又见到有人鬼魂一样地接近车子。已经习惯黑暗的柳钧看得分明,毫无悬念,这不是傅阿姨是谁?他见到傅阿姨若无其事地往车子里面张望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走开,轻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柳钧疑惑,难道傅阿姨发现他了?这基本上不可能,他爸的车子贴膜了。抑或,这是一次试探?柳钧的脑袋全清醒了,五官也各就各位,仔细侦察周边所有响动。
可是这一等,又是一个小时。夏天,清晨来得早,三点钟已能听见偶尔一两声鸟叫。天还是暗着,野猫野狗反而不大出现了,沉闷了一夜的天终于吹出几丝风,车子里面终于能感受到一丝凉意。柳钧心想放弃,可此时车身边的绿篱传来不同于风声的“沙沙”声,柳钧仔细倾听,那声音渐渐靠近他的车子。他顿时兴奋起来,候着声音越来越近,近在咫尺,他隐隐见到绿篱后匍匐的身影。然后,他见到身影钻进近一米厚的绿篱,一条手臂握着一只器具谨慎地接近轮胎。他不等了,直接打开靠绿篱的车门,大喝一声:“谁?”一脚往来人手臂踹去,踢落手臂握着的器具。
绿化带里的人直起身就跑,柳钧看清是傅阿姨,好整以暇地捡起傅阿姨掉落的器具,才跃身追上。追赶基本上也没悬念,不等第一个岔口出现,傅阿姨已经被柳钧轻松擒拿。报警之后,柳钧问傅阿姨:“为什么没完没了?明明是你们先错。八只轮胎价格不菲,你等着再次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