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原以为坐坐就可以离开,他没想到会在一只包厢见到钱宏明。他是先在走廊听到钱宏明唱歌的声音,但被妈妈桑热络地半拥着进去他们的包厢,他只记住钱宏明那只包厢的房号。进去后建筑商想叫小姐,被柳钧拒绝了,其他人便也没好意思叫,大家就着里里外外轰响的音乐谈柳钧的项目。柳钧对建筑一窍不通,对国内建筑公司资质什么的更没头绪,根本没什么可以谈。他告诉大家他请了同学做顾问,他可以找个时间请同学就着图纸来谈。两位建筑商一个劲儿地奉承柳钧,柳钧跟他们真没什么可谈,敷衍好几句才出来找钱宏明。
推开钱宏明所在包厢,柳钧惊呆了。里面一群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子,和一群衣衫不整的妖艳女子。
果然有钱宏明,而钱宏明没看见他,因为钱宏明仰躺在一个艳女的大腿上。柳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放浪的钱宏明,他一愣之下,立刻转身退出,与旁边的男子说抱歉,说走错门。
柳钧第一时间就想给钱宏明打电话,但是钱宏明的手机关机。他看看那扇已经闭合的门,转头回去自己的包厢,与邵工和建筑商谈话,了解工程该怎么做,直到大家都被他问得烦死,说图纸还没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必要考虑这么详细,柳钧才被迫打住。然后他就与这些人没话可说,众人坐坐便散了。等柳钧先告辞出去,里面两个建筑商就破口大骂,骂柳钧是太监,是书呆子,做事的套路都没有。柳钧出来后也愤怒地想,那邵工经常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拉皮条倒是熟门熟路,这样的人,往后的合作会愉快吗。他有了毁约的想法。
经过钱宏明的包厢,那儿还在放浪形骸。柳钧依然没走进去。不是怕钱宏明看见他不好意思,而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钱宏明。对于他而言,钱宏明怎么样,都不影响两人友谊。但问题他也是嘉丽的朋友,嘉丽而今正苦苦待产。柳钧思来想去,决定坐在停车场等钱宏明,直等到两点钟歌厅打烊,钱宏明的车子还停在原地。柳钧撑着眼皮发呆,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他将更难面对钱宏明。
柳钧怏怏地走了,更迁怒于市工业设计院的邵工。回家打开电视,大半夜只有中央台还在坚持。可电视节目也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春意盎然,一个忠厚深沉的声音含蓄地解说着草原动物兴致勃勃地凤求凰。仿佛全世界都在发春,唯有他柳钧老僧入定。
他第二天找设计院谈,要求撤换设计师,要不然不签设计合同。原因的其中一条就是,设计师拉皮条。设计院的领导转身一个电话打给柳石堂。柳石堂也没想到儿子会上这么一出,对于设计院这种凭良心干活的地方,怎么能一上来就与设计师对着干呢,这不是存心跟设计师不好过,诱导设计师以后在图纸里设陷阱吗?但是柳石堂对着电话,眼睛一闭心一横,告诉设计院领导,他唯儿子之命是从。
设计院领导想用拖字诀,无奈柳钧还没签字,今天不处理他就不签合同,逼得领导非解决不可,而且必须是速战速决。偏偏柳钧还要求多多,不要邵工插手之外,新主持设计的建筑师不能由设计院指定,得他自己来谈。设计院领导硬着头皮看在钱和合同面子上只能应付。柳钧却是谈一个毙一个,建筑师纷纷提出设计不了,伺候不了这么麻烦的大爷。柳钧心里很是奇怪,他的要求很复杂吗?他完全是从设备安全平稳运行角度提出对地基、梁柱等的要求,可建筑师最烦他对结构除尘、光照节能、雨水收集等细节设计提出的要求。柳钧提出根据本地一年四季的日照角度变化数据设计车间的自然光照,仅此一项就遭建筑师的抗拒。建筑师甚至告诉他,他的要求,即使设计出来都没人造得出来。
柳钧也扭头走了,算是彼此嫌弃。连他这个外行都认定这是个不求进取的设计院。要换作是他,有人跟他提出有这么一个小结构可以有效集尘,他定喜欢都来不及,赶紧记录下来,回头考虑怎么设计。这边的人却只告诉他常规没有这类要求。却都那么积极地拉皮条,甚至不惜陪玩到半夜。完全是态度问题。
又是态度问题。
柳钧听汪总指点,只能去上海找曾经配合设计市一机分厂的那家设计院。那家设计院人员精干,为了资质挂靠在一家国营设计院门下。柳钧与那家一拍即合,他提出要求,对方举一反三,而且能找出曾经设计的案例给柳钧过目。柳钧终于放心地签下合同,当然,设计费高了不少。但是又怎样?好的设计,意味着顺利的施工,节约的用材,和将来永久运行维护费用的降低。设计成本的回收实实在在可以预见。
这一回,柳钧是心甘情愿地在签订合同之后请主持人员吃饭。他喜欢,在于他此行看到同类的人,他感觉吾道不孤。
柳石堂一边快马加鞭地与几家出价的公司个人谈买前进厂的交易,一边奇怪,杨巡为什么至今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杨巡也派人来深入细致地问了前进厂的报价。柳石堂担心杨巡捣鬼,基本上不考虑杨巡派来的那个人。而且他提醒儿子,随时注意杨巡的动向。他根本就不相信杨巡肯忍气吞声,他只有认定,杨巡沉默越久,反弹越大。
柳钧从上海直接飞去德国,通过前同事的介绍,直接与机床厂家签订订货合约。其他方面他或许还必须与别人商量,在设备选择上,他全都自己做主。他落地德国,首先联系女友,可惜女友在电话里明确告知不见。但柳钧并不是说不见就不见的人,他独自坐在女友家门口的路边等待,直等到夕阳西下,凉风四起,女友与新男友亲亲热热一起回来,就跟以前与在他一起时候一样。
女友没看见他,或者说女友的眼里已经有了别人,不再有他。非得眼见为实,柳钧才能死心。这半年多,离沧海桑田也没差多少,如今站在老地方,看着明亮依旧的女友的窗,他已经面目全非。柳钧站了会儿,走了。虽然回头看了又看,也还是毅然走了。心里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回国路上,柳钧已经想好,希望将进口设备的代理权交给钱宏明。他回国接触了太多不上路的人,越来越不敢将重要工作交给没有了解的人。
柳钧没料到回家又是先遇见下班回家的杨逦,住在隔壁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一回来只够时间先去工地旋一圈,看围墙进度,连爸爸都还没见呢。杨逦见他就问是不是要卖前进厂,她有意向。
柳钧对这个杨小姐有点儿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约了一起吃晚饭,他洗漱一下在车库等。
等杨逦婀娜多姿、一阵香风地下来,柳钧打开车门让杨逦入座,先问一句,“你知道我家为什么卖掉前进厂?”
杨逦隔着车窗看柳钧拐过车头,心里很是疑问。等柳钧坐下,她才道:“难道不是以置换土地获取发展资金?”
“初衷是为避开你大哥的打击。”
杨逦差点儿噎住。“可是你难道没觉得怪异,你爸至今没谈下买主,你们前进厂却至今没病没灾?”
柳钧一愣,等将车子驰出地库,才道:“咦,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帮我们?对了,你上回说东海集团的谁,我还没去了解。”
杨逦叹息,“你不信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
“没,怎么会,我后来一直出差……这人怎么骑车的。”才刚开出大门,一辆自行车飞快从右侧冲来,重重撞在柳钧车门,骑车人当即倒地。柳钧吓得赶紧刹车,对杨逦吩咐一声“你别下车”,跳下去查看。
立刻,那骑车人的五六个同伴一拥而上,将柳钧包围,七嘴八舌要柳钧赔偿。柳钧想看清倒地者的伤势,但还没等他俯身,背后挨了重重一拳。见势头不好,柳钧连忙奋起还击,边大声喊:“先救伤员,报警。”但是没人听他,拳脚自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而地上那人也是一跃而起参战。
柳钧此时隐约感觉事情不对劲,但无暇多想,唯有兵来将挡。
但是三拳不敌四手,面对六七个人的缠斗,柳钧很快落了下风。杨逦降下车窗大喊别打,外面人立刻顺给她一个巴掌。杨逦唯有报警,可是她害怕得手指都按不准按键。仅仅是打电话的当儿,她见到更多的拳头落在柳钧身上,柳钧已被打得脚步踉跄。她透过车窗缝大喊,“我已经报110啦,你们住手,警察很快就到。我认识你们。”
那几个人一听不妙,其中一个人一声喊,一群人一齐扑上去,七手八脚将柳钧压倒在地。
柳钧被按在地上,如同一个“大”字,身上骑满大汉,他胸口差点爆裂。只听得身上有人用外地话七嘴八舌,“小子拳头很硬,给他点苦头吃吃。”“快点,快点,110晚上来得很快。”“你们按住,我来。”“留点记号。”“留什么记号,他们富人爱戴戒指……”柳钧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左手一阵剧痛。剧痛中,有声音大叫“快走,快走”,刹那间,所有的重量从身上消失,柳钧艰难抬头,看到那群人骑车飞奔而走,四下逃窜。足足八个。
事情似乎是瞬间发生,连围观的人都还没聚集,打架已经结束。杨逦冲下车去,昏暗路灯下,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她见到柳钧勉强撑起身子,两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左手。那左手鲜血淋淋,一枚无名指被从中间关节截断。杨逦吓得尖叫一声,立刻想到很多,都来不及扶起柳钧,飞身扑开接近的围观者,大叫:“大家帮找找手指。快别踩过来。”很快有小孩子尖叫“这儿,这儿”,杨逦冲过去捡起手指,连“谢谢”都忘了说,回来扶起柳钧。“快去医院,可能还来得及。”
“别动,把我放地上,叫120,肋骨也有问题。”慌乱过后,疼痛袭来。十指连心,柳钧痛得汗出如雨,禁不住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刨地,减轻痛楚。杨逦只能将柳钧放倒,哆哆嗦嗦地拨打120。本想垫一只手在柳钧头底下,可是她此时心慌意乱,一只手根本没法拨通电话,只能两手并用。此时,围观的人很快里三层,外三层。
警察很快来了。见到警察,杨逦的神经才稍有松弛,不觉眼泪滚滚而出。警察问是怎么回事,杨逦边哭边说,但一边说,她心里升起一个大问号,这事儿怎么不像车祸,倒更像寻仇呢?连警察都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那八个人。这时柳钧在地上挣扎着道:“八个人是老乡,讲的是同一种方言。撞我的自行车是单独冲过来,然后其他人才一拥而上。”
杨逦脑袋里“嗡”地一声,她才想到,那帮人讲的是她老家的方言。大哥?!她不由得举起手,呆呆看着手里的那枚断指。有那么巧?杨逦脑袋乱成一团。
别人都以为杨逦吓呆了。一个警察留在原地查勘,另一个到周边走访。等急救车来时,警察推杨逦跟上。杨逦心慌意乱地上了救护车,看着医生对脸色苍白的柳钧施以急救,她不敢说一句话,只会默默流泪。柳钧攒足精神对杨逦道:“杨小姐,打电话给钱宏明,别通知我爸。”
杨逦看着柳钧点头,她也不知道她竟然点了好几下头,因为她看到柳钧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怀疑。柳钧是不是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那些?杨逦低下头去,紧紧捂住脸,不敢看向柳钧,也忘了给钱宏明打电话。柳钧见此,心里也明白了。他请随车的警察给钱宏明打电话,让钱宏明去医院帮他。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杨逦捂着脸,直到快把自己闷死,才偷偷移开双手,她见到昏迷的柳钧,嘴角还流淌着血沫。她无限内疚地看着柳钧,甚至都不敢伸手替他擦去血沫。她鼓起勇气问医生:“医生,他怎样?严重吗?”
“需要外科确诊。情况不好,手指可以接上,但没法用力。目前可以看出第六、七肋骨骨折,不知道刺穿胸膜肺泡没有,从呼吸上看,肺泡可能没问题。”
“能好吗?会留下后遗症吗?”
“关键看明后天,住院观察会不会血胸气胸。恢复需要一个月。不能急。”医生看看杨逦茫然的眼,又追加几句,“单纯肋骨骨折不是大问题,一个月后就恢复如初。”
“他的手指还能弹钢琴吗?”
“基本上……可以恢复完整性。”急救医生一脸为难。
“他们砍掉的是他的精神。”杨逦听出言外之意,两只眼睛不敢看向柳钧,她盯着旁边的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正冷藏着柳钧的半枚手指。
钱宏明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应酬的饭桌上。听到警察的转述,他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惹来一桌的惊讶。他听完电话就跟众人告辞,不管桌上的正是他未来的可能客户。走到外面就想到,柳钧还面临一个断指再植问题,这个手术做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柳钧的未来。钱宏明搜尽枯肠,只想到几位医生朋友,还都不是外科的。可是事不宜迟。钱宏明咬住嘴唇,拨通姐姐的电话,索要柳石堂的手机号。
钱宏英很是惊讶,说出号码,但立即吩咐:“注意态度,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知道。”钱宏明就着车顶灯光,拨打手背上的一串数字。那边柳石堂好久才接起。“我是钱宏明,柳钧遇袭,一枚手指被割断。你赶紧想办法联系最好的断指再植外科医生,救护车目前开往医院。必须快。我刚上路,医院汇合。”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柳钧不让钱宏明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柳石堂多年小富,必然积累人脉,而且儿子危难当头,唯有当爸的才会竭尽一切可能为儿子找最好医生。为了柳钧,他唯有放弃誓言,放弃爱憎。他一路给医生朋友打电话,咨询有关信息,又去ATM取钱,以备诊疗费。此时他想不了那么多,也不愿花时间多想有的没的,一门心思开往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