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了后,仲书与次勋谈话也不避着奶奶,奶奶经常听他们说到一些什么民主、自由、罢工、党派、运动等一些词语。彼时,次勋舅爷爷在上海光华大学求学。而仲书舅爷爷已是松滋县警察局的副局长了。
这次见了两个兄长后,奶奶便大倒缠脚的苦水,还脱了鞋把脚丫子伸到次勋舅爷爷的面前,说,你看,都肿了。
仲书看了看奶奶的脚,说,虽说大城市的女人都不裹脚了,但是咱这小地方没办法,不裹要坏终身大事。
次勋说,现在都讲求男女平等,裹脚是老黄历了,麦儿的脚不能裹,裹了将来就走不出去了。
我不裹脚,疼。什么坏终身大事,不就是怕我长大了嫁不出去成老姑娘吗,我当老姑娘,也不要裹脚。脚掰断了还怎么走路?
奶奶一席话说得两位兄长哈哈大笑。次勋舅爷爷拍着胸脯说,麦儿的这双脚就包哥哥身上了。又对仲书说,你看,现在人们的思想还是一点都不开化,外面的世界日新月异,这里愣是不透一点风,我看我得赶紧回来办学。
仲书说,你办学,我一定全力支持。
三天后,次勋舅爷爷牵着奶奶上了老外公的门。这是自分家后,长房的人头一次到幺房来。老外公当时正在择鸦片果子,嘴里哼着“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把兵交”《定军山》的快板。老外婆正纳着鞋底,小的们被家里的姨娘领着在糊做鞋的帮子。老外公看到次勋舅爷爷后,愣了很久。继而择鸦片的手微微抖了起来,说,你们长房身架终于低了?
叔。
这一声“叔”使得堂屋陡然间静了下来。老外婆停住活抬起头来,所有的人都朝门边上这位长衫青年看过来。
我不是你叔,我哪有这么体面的大侄子。老外公站起身,将鸦片果往桌上一掷,转身就进了房。
老外婆说,你今日来是为什么事?
次勋舅爷爷说,是为麦儿妹子裹脚的事。大婶娘,这脚能不裹吗?
提到裹脚老外婆就有气,说,她裹脚还惊动了你?
次勋舅爷爷说,婶娘,女人裹脚已经过时了,我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我是清楚的,现在城市的女人都不裹脚了,以前裹脚还能给女人择个好夫君,往后再裹脚就没有出路了。
老外婆说,别仗着在外面喝了点洋墨水就吓唬人,我不管上海、北平的女人裹不裹脚,反正雷家岗的女人要裹,麦儿必须要裹,她得裹出个样儿给妹妹们瞧瞧。
这话说得一旁糊帮子的两位姨奶奶打了个冷战,刚刚从眼里升腾起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下来。
次勋舅爷爷被这三双目光射得浑身发热。次勋舅爷爷说,婶娘,我知道你跟叔恨我们,就因为我父亲当初多要了一石鸦片田,其实,如今那鸦片田早就没种鸦片了,是我不许种的,地现在都空着,这东西害人,害得都是自己人,我爹为此视我为不肖子。如果,婶娘与叔要那石田,我今日就做主给了您,婶娘不信,等会我白纸黑字写着,只是一条,不许种鸦片。说到天上去,我们两家才是真正的同根生,我是这些弟弟妹妹的亲哥哥啊。婶娘,我能害着我自己的妹妹们吗?你要把妹妹们的脚裹了那就是害了她们了,这可是您亲亲的闺女儿。
老外婆瞪圆了一双眼珠子理论,说,嘿,雷家大少爷,我这怎么叫害她们,女人裹脚天经地义的事,你回去看看你妈裹脚没有,女人的脚从盘古开天就裹起了。
这时老外公出来了,老外公的脸色已经有所缓和,手里还捏着抽鸦片的银烟枪。
老外公说,你刚讲的话是真的?
次勋舅爷爷激动地说,叔,当然是真的,现在城里还有哪个女人裹脚?
老外公烟弹一挥,说,谁跟你说这些,我说的是那石鸦片田,我问你能不能做主?我这辈子就不能在你爹面前输这口气。
次勋舅爷爷哭笑不得,摇摇头说,能做主,但一条,不准种鸦片。
老外婆说,说的是麦儿裹脚的事,裹脚跟鸦片田谁轻谁重,你这个当爹的衡量不到?
老外公说,你说谁重?哼!
老外婆听了老外公这口吻,气得将手里正纳着的鞋底甩到了老外公的脸上,说,成天就知道撩泡子听京戏,家底都被你这老废物掏空了,如今儿女的事你也不放在心上。老外婆最后也没辙了,说,这样吧,你能说服了春林大爹,他说麦儿不裹脚她就不裹脚。
次勋舅爷爷说,放心,婶娘,我能说服春林大爹剪了辫子,我就能说服他不让麦儿裹脚。
也不知次勋舅爷爷用了什么法子,反正后来春林大爹没表什么态,没说裹也没说不裹,就这么给拖过去了。只是春林大爹再也不上老外公的门了。老外婆想不通,经打听才知道,裹脚这么大的事竟然是以斗鸡的输赢决定的。方圆十几里都知道春林大爹家养了只斗鸡,这只斗鸡只要开战,没有输过,如果把它跟其他鸡关一个笼里,第二天放出来,就它器宇轩昂,其他鸡都是赤身裸体,鲜血淋淋,毛几乎全给啄掉了。自打春林大爹有了这只斗鸡,雷家岗的人都有好些年没见过蜈蚣了。春林大爹对这只鸡很是看重,顿顿给它开荤。
春林大爹曾当众夸下海口,谁赢他的斗鸡,他白送十石田。我的次勋舅爷爷就以此跟他谈盘子去了。赌注改了,不是十石田,次勋舅爷爷说,他家不缺十石田,就赌雷家岗的女人以后不裹脚。
你想把人情一盘子做到底,怎么可能?我知道你是来为春生幺爹的麦儿裹脚来的,我们就堵麦儿裹脚不裹脚,一码归一码。
次勋舅爷爷想了想,说,好。
次日,次勋舅爷爷抱了只公鸡来,那只公鸡也是花红冠子,体格虽然强健,但是放在地上,却一动不动,两眼也像没睡醒似的,半睁着。其实这种鸡才厉害,到了斗鸡的最高境界,呆若木鸡。
春林大爹哈哈大笑,说,哪弄的?这也叫斗鸡?看来麦儿的脚是裹定啦!
然后命人把斗鸡抱来,斗鸡一看公鸡这副架势,还没等人放下地,便扑腾着翅膀咯咯大叫。一下地便熊上来啄了公鸡一嘴毛。春林大爹哈哈大笑。
但是没斗几个回合,斗鸡的雄风减弱,体力有些不支,公鸡转圈试了几招,忽然飞扑上去骑在斗鸡身上狠命地啄,斗鸡起先还能反抗,后来就趴下了。春林大爹气得甩了烟弹,将公鸡踢开,扒开斗鸡一看,屁股底下一摊稀屎。
春林大爹觉得对不起老外公和老外婆,竟以斗鸡来决定干女儿裹脚不裹脚,用今天的话说太不靠谱了。他是满心以为斗鸡会赢的,正好以此奚落一下次勋,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奶奶后来才知道,是仲书头天夜里给斗鸡吃了巴豆,因为巴豆量太多了,斗鸡拖了几天就死了。奶奶还知道春林大爹的辫子根本就不是次勋舅爷爷说服了剪的,是趁春林大爹歇中觉时偷偷给剪的,春林大爹醒后暴跳如雷,几天未进米粒。
老外婆知道后气得不行,连连说,女人裹脚也能当儿戏。但是奈何奶奶已经过了裹脚的年龄,骨头都快成型了,再也裹不出样款来。
一只斗鸡一石田换了奶奶一双大脚。
后来,老外婆要裹大姨奶奶的脚,奶奶同样不许裹。那时,次勋舅爷爷的学校已经办起来了,在街河市镇上,起名向上中学。奶奶拉着大姨奶奶去中学读书,日夜与她寸步不离,屋顶上不知扔了多少条缠脚的布。每次大舅爷爷和小舅爷爷搭梯子上屋顶都能扯下一大束白布条。而老外公那时正与沙市的一个戏子打得火热,那戏子八岁,才出科,还没混出个样儿来。我老外公使了很多银子捧他,次勋舅爷爷让给他的那石田,老外公依然种的是鸦片,他不知道除了种鸦片还能种什么。老外婆说,种鸦片的钱全搭在了那戏子身上了,一身行头,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蟒、帔、褂、靠,连彩裤胖袄都置办齐了。整天带着戏子赶座,使银子买叫好声。忙得不亦乐乎,那还管女儿们裹脚不裹脚。
奶奶与大姨奶奶就这么捱过去了,老外婆暗暗下狠心,三个女儿不能个个大脚,于是小姨奶奶还没等到五岁,趁着家里的儿女们上学去了,老外婆折断了小姨奶奶脚上的工骨。奶奶放学后看到小姨奶奶死了一般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乌青,双脚上白色的裹脚布缠得密不透风。小姨奶奶憋了半天才哆嗦着说:“姐,疼!还不如死了算了。”奶奶飞奔出门,从长工手里夺下一把砍柴的篾刀“嗖”一下向老外婆砸去,幸亏老外婆身子闪得及时,没伤及命门,篾刀落在了老外婆的大脚趾上,老外婆疼得当场昏厥过去。
奶奶后来常对我们念叨,说,你们的老外婆挨了那一篾刀后,就成了跛子,你老外婆死后,我跟大姨奶奶给她穿衣服时才知道,你们老外婆的大脚趾的指甲盖已经嵌肉里去了。
§§§第六章
其实奶奶与母亲也有相处融洽的时候。到了冬天,窗外飞雪,一家人围着红红的炭火,挨着挤着享受亲情与暖意带来的松快。因为农活不多,体力轻省,母亲也不再早早睡觉,会跟奶奶聊一些家常。她们经常说古,说一些村子里的旧人旧事和我们祝家祖上的事。父亲闷在一旁,手拿火钳不断地把里头火红的炭段翻到上面来,一盆炭火总被他拨弄得兴兴旺旺的,时不时闪出绿色的火苗,烤得人胸前裆前热哄哄的,搁在火边的一罐子水总是咕噜噜的处在亢奋状态。在婆媳聊天遇到想不起人名、地名或年份时,父亲就会帮忙回忆提醒,以便奶奶与母亲把家常顺利地拉下去。我觉得父亲很惬意这样的时光,在这样温馨的时刻,父亲就会脱下他严肃的面孔,流露出他骨子里的慈爱,他会动不动去握哥哥的手,看他冷不冷热不热,或者一把捉住我的脑袋,让我跟他头抵头玩“抵脑”的游戏。
讲到兴致高时,奶奶的酒兴上来了,就想着要喝两盅。年猪已经杀了,肉是现成的。切两片放耳锅里两面煎黄,撒上蒜瓣姜丝,放一勺豆瓣酱。豆瓣酱是自己酿的。晒酱的时候那个香就老从坛子里走出来,那个喷香,能令你背上生出翅膀恨不得飞起来。等酱在油锅里炸开后,再注上一锅水,翻滚后下萝卜白菜,味道好极了。
有了酒和菜,气氛似乎就更粘稠了。奶奶与父亲好酒,母子对酌,母亲就在一旁斟酒奉菜。偶尔我和哥哥也凑过去将奶奶和父亲杯里的酒尝一点,他们不恼反笑,有点怂恿的意思。我不喝,父亲还特意将筷子沾上酒点在我的舌头上,看着我连吐舌头大口哈气的样子,父亲就呵呵大笑。
有时候聊天,他们会聊到死去多年的爷爷。聊爷爷时,母亲就暂不进言,因为她没有见到她的公公。
奶奶说,祝家的孙子都是难得见到爷爷,祝家的媳妇多半都跟公公无缘。
我问这是为什么?奶奶却不说。
我喜欢听爷爷的故事,他的故事听起来像传奇,滋长了我无边的想象。枯瘦如材、灰色长袍、红木药箱、铜嘴烟弹,这是从村人和奶奶口中所描绘出的爷爷大致的样子。他在腰店子人的心中如一尊神祇。
爷爷能拿脉断生死、能悬丝诊脉、能起死回生,爷爷有药到病除的狗宝。在每年的入伏日,爷爷会上山采药熬制五根汤放药铺门前,免费供乡邻和来往路人饮用,以此防暑去邪。奶奶说,你爷爷那才是真正的医者父母心。至今腰店子都有很多关于我爷爷祝隆福的传说。说爷爷有次出诊回来,两河口田边一个老儿要爷爷给他拿脉,看他还有多久的寿元。爷爷站在田头给他把了把脉,说,老儿,明年的今天,像这个时候我就只怕见不到您了。老儿不信,拿自家房契跟爷爷下赌,一年过去了,老儿活得好好的,到了兑赌那天,老儿还特地起个大早,早早到田边去候爷爷。他往田埂上一坐,就这么给坐过去了。等我爷爷过那个田头时,有村人向我爷爷递了份房契,爷爷看了一眼,仰复又还给人家了。村里人还说爷爷早年间跟曾祖父学医时养过一条狗,那狗后来一个劲儿地掉毛,不吃不喝,狂吠不止,站在药铺堰边上,向东叫了三天,向西叫了三天,就死了。爷爷将狗肚子剖开,肚子里有团硬邦邦圆鼓鼓的球状物,剥开一看,是狗宝。村里人说我爷爷如果遇到快要死的病人,经常用锉子锉点狗宝的粉末用水一冲让病人喝,狗宝水一下肚,人就活过来了。这颗神奇的狗宝最后说是被三爷爷给毁了,三爷爷不满祝家的医术传长不传幼的规矩,一气之下将狗宝扔到药铺堰。到现在,每逢村里干堰清淤时,村人便开玩笑地说,捞祝先生的狗宝去。遗憾的是,直到现在都没捞起来。
其实最最令我神往的是爷爷与大黄猫的故事。我对猫偏执的狂爱就是因为爷爷的这个故事。
奶奶说爷爷的猫是一只黄色的猫,四肢踏雪,团头团脸,十分灵性。说是爷爷给人瞧病后,病人付不起医药费,爷爷上门讨要了几次,奈何没钱,人说,祝先生,不是不给,是真没钱,让您每次空手回去,我们也不好受,您要是不嫌弃,墙角有一袋枯牛粪,你背回去当燃料吧。爷爷朝墙角一看,麻袋旁有一烂筐,上面卧了只麻猫,腹下六只儿猫趴在母猫的奶边瑟瑟发抖,六只中有一只毛色是黄的,那只小黄猫连抖的力气都没有了。人说,刚下的儿,母猫缺奶,怕是养不活了,人都缺粮食吃,那管得了畜牲。爷爷转身离去时,掉眼发现偏屋的床上躺着个人,头上包着毛巾,偏屋里时不时传来一阵炕尿片子的腥臭味和偶尔几声如猫啼一般的微弱哭声。这是一位月子里的产妇。产妇脸上蜡黄,脸颊鼓鼓的,带着水质一样的晶莹。爷爷叹了一口气,说,药钱就免了,我捉一只猫回去。男人脸上露出喜色,一连道了几声好。爷爷说,我明天捉猫。
次日,爷爷带了家里一只老母鸡,并着奶奶攒下的二十多个鸡蛋还有一袋小米出了门。我们那儿有个“毛换毛”的规矩,就是你捉人家长毛的动物,必要拿自家长毛的动物去换,这样才好养活。奶奶不同意,说,一只儿猫犯得着拿老母鸡去换吗?还鸡蛋小米,你该莫是在外面养了小的,伺候人月子去的吧。听人说奶奶是腰店子出了名的醋坛子,药铺逢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来瞧病,奶奶就得从后堂跑到前堂盯着,怕爷爷摸脉时不老实,弄得爷爷每次给女病人搭脉,都得两眼紧闭。爷爷大了奶奶整整十七岁,待奶奶便有些娇宠。但这次爷爷懒得争辩,提了东西就走,还把条案上一包红糖给顺到了篮子里。爷爷出门槛时,一只粉彩的瓷盘“哐当”一声就碎在了爷爷的脚边。爷爷捡起缺了口的瓷盘说,麦姐这次摔得好,没碎,给猫用刚刚好。
黄猫捉来后不吃东西,眼看着就要死了。奶奶想了个法,让村里一些小孩到塘边捉了些小青蛙回来,奶奶将那些青蛙跺得碎碎的配着大米在砂锅里煨成糜,小黄猫这才开了口,每餐吃一小坨。一个月后,小黄猫就将养得精神抖擞,毛色油亮、叫声粗壮有力、时不时给爷爷奶奶表演梳头洗脸和伸懒腰,十分地惹人喜爱。奶奶说,猫随人性,谁捉的它,它就缠谁的脚。这黄猫就缠你爷爷,每天都在你爷爷脚边挨挨擦擦,你爷爷走哪它跟哪,有时不小心踩它一脚,它一声怒叫吓得爷爷火冒三丈,急了时,便将它踢向一边。猫也不恼,继续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