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儿,谁兴给小人儿立坟头呢。小孩子夭折了压根就不是你家的人,是来阳间讨债的,是化生子。这样的化生子一般都是要用火烧掉的。可是娇娇不仅没烧,还立了个坟头。大婶娘担心得要死,说看样子八成是要疯了。娇娇死后第三年,说春林大爹做了一个梦,梦见娇娇穿红肚兜绿马裤笑眯咪地向他走来,说,爹,你总哭得我不安生。春林大爹张开手臂,说,来,娇娇,爹爹想你啊。娇娇转身就跑了。春林大爹在后面追着,说,娇娇,你这是要去哪啊?娇娇说,我要去青龙河对岸。娇娇说着就跳过了岸,然后就不见了。春林大爹一惊,醒了才知道是在做梦。虽是梦,但春林大爹还是记在了心上,过了两日特地到青龙河对岸来,当他看到襁褓里穿红肚兜绿马裤的奶奶时,想都没想就认了这个干闺女。
其实春林大爹是把奶奶当成了他自个的娇娇,族里人都清楚,但是春林大爹却不承认。他说奶奶像观音菩萨座前的散财龙女,他一眼就喜欢上了。大舅爷爷跟我说,大婶娘在打子崖上用红绳锁的就是散财龙女。可真是巧了。(在我们那儿,观音右边的那个女童说是八岁听了文殊菩萨的教化,幡然醒悟,拿了家中的宝物去灵鹫山献给了释迦牟尼。这个女童在我们那儿就被称为散财龙女,跟散财童子一样,在村人看来带有败家的意思。)
奶奶是散财龙女转世的说法在雷家岗是人尽皆知。加上她小时候经常摔碗摔杯很坏东西,旁人更觉得她是散财龙女无疑。大舅爷爷说,也是的,好好的一个碗到了她手上就会摔成渣,锔都锔不好。锔匠师傅每次来,都绕开我们家。那个时候家户人过日子瓷器之类的东西是很珍贵的。老外婆不宠孩子,打破了东西就得挨骂。老外婆手指头戳着奶奶的额头说,你莫非还真是散财龙女托生?这家被你爹败得差不多了,现又添个你,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后来奶奶去春林大爹那里说了此事,春林大爹哈哈大笑,说,我的儿,不就是几个碗吗,只要你不跟我摔盆(我们那儿死了人才摔盆),摔碗,爹爹还摔得起。第二天,他就让身为团访局局长的大儿子雷伯华派了几个团丁专程赶了趟临澧,在那儿的窑厂里买了几大麻袋的临澧瓷器皿,用稻草厚厚垫了直接送奶奶家去了。
可能是奶奶小时候摔东西摔多了,受了老外婆不少的骂,所以我跟哥哥小时候摔破了碗杯什么的,她从来都不说我们。小的时候,日子穷,打破东西也算是件大过失。我有几次吃饭时几只鸡在我碗里夺食,我没照护好,碗掉在地上,“嘭”一声,一地残渣。我知道我闯了大祸,连一向护着我的母亲脸色都阴了,更何况一直讨厌我的奶奶呢,等会还不知什么样的教训等着我呢,一顿鸡毛掸子打屁股肯定是免不脱了。我正准备张嘴大哭时,没想到奶奶横了母亲一眼说,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摔破个碗吗?又对我说,哭什么哭,再哭,把你丢药铺堰去。
§§§第四章
在雷家岗一直流传的散财龙女说法随着奶奶的出嫁,也被带到了腰店子,加上奶奶平素老干些五马换六羊的事儿,平辈的人也喜欢拿此来开玩笑,奶奶并不太在意。但是打母亲娶进门后,奶奶突然就很在意了,再有人说她是散财龙女,她立刻翻脸不认人,骂道,你爹妈死早了,我偌大年纪,岂是你取笑的?看奶奶动了气,这话再也无人当面提及。
奶奶跟母亲的婆媳关系不好在村里人人都知道。奶奶不讲家丑不可外扬,她经常地在村里败坏我母亲,说我母亲懒,不会收拾房间,堂屋几把椅子糊的溏鸡屎也不擦;说我母亲不懂规矩,洗衣服总是将自己的衣服压在男人的衣服上面。
自我有记忆以来,奶奶跟母亲就经常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奶奶吵架一杯茶一只烟坐在大门口消消停停地吵,而母亲则是一边做家务一边跟她吵。我自小就看不惯奶奶那个做派,觉得她欺负人,所以每次她们吵架我就会站在母亲这边。
有年仲夏,母亲在稻场里收衣服,收到奶奶的衣服时突然变天了,母亲就没收了。她把衣服递我,就抢稻谷去了。奶奶就说母亲没良心,只收自个的衣服把她的衣服留外面淋雨。母亲说,您自己收一下,这不是下雨吗,是粮食重要些还是衣服重要些?奶奶就觉得母亲顶撞了她,便大吵起来。别的人家,一家老小齐出动都在抢暴,我们家只母亲一人在稻场里忙活。父亲在村里小学任教脱不开身,哥哥又还没有放学。母亲干得气吼吼的。奶奶在一旁骂十几句,母亲才想起还句嘴。母亲的衣服裤子湿透了,连我都知道从屋里拿笤帚和纤板去扫谷子,可她却还在屋里摆她大小姐的谱。
奶奶对母亲说,祝家没你这样的人,你给我滚回李家湾去。
我立刻还道,祝家才没你这样的人,你给我滚回雷家岗去。
奶奶顿时哭天抢地,说是母亲教唆了我。她说,你们娘俩一瓢水舀尽,把我不放在眼里。
我母亲一面往谷堆上蒙塑料布,一面说,怎么是我教唆的呢,孩子这么大了,她有了脑筋,她懂事了……
母亲的话还没说完,奶奶手里的茶缸子就“咣当”一声摔在了水泥门台上,接着屁股一旋进了房,在床上怄了两天的气,直到父亲周末把大小两个舅爷爷和黄家河老姑爹接来调解劝慰,此事才算下地。
其实母亲这个媳妇当初还是奶奶自个挑选的。
我母亲年轻时一张银盘大脸,樱桃小口,一嘴牙齿颗颗跟糯米一样又白又齐整,皮肤水色又好,身材娇小,可是他们村里的一枝花,要不怎么会被选到公社宣传队演《杜鹃山》、《沙家浜》里的柯湘和阿庆嫂呢。
母亲家成分又好,贫下中农,还四世同堂。一家十一口人,除了在外求学的小舅舅不挣工分外,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壮劳力。外公兼着村里的会计,不下地就能挣不少工分。母亲唱唱跳跳那也是要算工分的,那一大家子日子过得热火朝天,说每顿煮饭要用大钢锅煮满满一锅,吃饭跟打仗似的。在跟父亲认识前,母亲已经说了人家,是邻镇上的一位小伙子,人经村里推荐上了大学,分在县城机关做事,是国家干部。那国家干部逢年过节给母亲家送节气,出手都很阔绰,不是衣料鞋子就是罐头鲜肉。
母亲都快要进干部家的门了,奶奶从中横插一杠子,找了村里的贞大娘去说媒。母亲当然是一口回绝。本以为事情了结了,没想到,奶奶亲自上门来说,一次不成来二次,二次不成来三次,直到母亲松口说去跟父亲见一面,才算完。事后很多年,母亲看了《三国演义》后,感叹说,上马一提金下马一提银,终也赶不上三顾茅庐的诚心。母亲当年可能就是被这种诚心打动的吧。
母亲与父亲第一次见面是在腰店子小学,那天是十五,母亲演出结束后赶到学校,刚好一轮圆月挂在柳梢头。据母亲回忆说,当时父亲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衣,理一平头,貌大魁伟、脸方口阔,手里握着一卷书,既文气又霸气。在见到母亲时,父亲还有点木讷,不多话。母亲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父亲,这喜欢里还夹着崇拜,对高大的崇拜,对文化的崇拜。母亲绝不是水性杨花之人,她与国家干部虽然快谈婚论嫁了,但那不是爱情,母亲自己都说,她是不太喜欢那个人的,只是看上了人家的家境。但母亲喜欢上父亲后也并没有立刻将干部一脚踢开,而是脚踩两只船、并驾齐驱。之所以最后母亲跟那个干部断绝来往,是因为有次母亲去那干部家,那干部趁母亲午睡时,意图占母亲便宜,说扣子都解开了,母亲醒后扇了那干部两巴掌就“噔噔噔”跑了,那干部追了好远也没追上。
开始外公是高低不同意母亲与父亲的婚事的,一则本来是有了人家的人,二则父亲家成分不好,家底穷。但母亲死活要嫁,后来外公同意了,一则干部人品不好,二则外公本人小时患肺结核,是我爷爷的几服中药给钙化了,几十年没有复发,算是给治断了根,要不他能当上村里的会计?一天到晚脚不沾泥。也算是报人家的一个好儿。其实,那时爷爷都死了十好几年了。
母亲在一次拉家常的时候对我说,你爸家当年穷得,穷得怎么样?母亲没说,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这种穷。母亲说,定了关系后,你爸第一次上我们家,带了一对饼子,饼圈上有铜绿霉,不知道转了几道手。大热天的,衬衣脱了,里面一件背心,胳肢窝那里烂得大洞连小洞。他去我们家,刚好村里“摸鸡头”,说是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每家每户养鸡不准超过四只,我们家的鸡有二十多只,那几天顿顿都杀鸡。有菜嘛,我就留你爸多住了些日子,那几天我给你爸纳了一双鞋,绣了三双鞋垫,还给你爸做了一件衣服,你爸那个时候挺巴我,我走到那儿,他就跟到那儿,上桌子吃饭也蛮斯文。你老外婆还给我道喜,说慧玉,你找了个吃细菜的人。结了婚才晓得在我们家你爸爸是装的。哪里吃菜细,两根筷子像绞杆。
父亲在一旁呵呵大笑。
母亲问,永泽,你那个时候真会装?
父亲说,那个时候,筷子要像了绞竿,你还跟我?
这次轮到母亲呵呵大笑。
母亲似乎说到了兴致,她说,嫁过来后第二天,我特地到菜园子去看了一下,菜园子们一打开,我倒退三步。你奶奶的菜种的像后娘养的,满园子棒头草,打齐腰这里,给黄瓜豇豆搭的站架不是竖的是横的,怪不得你奶奶经常喊说没有菜吃,这样的园子大到天上去照样没菜吃。
母亲讲这番话时,父亲有些不愿听,手里握着的一卷《宋词》从东床砸了过来,说,你嫁过来了,没让你餐餐嘬盐罐子吧。
母亲将书一页一页捋好,放在柜子上,也不恼,说,那个菜园子不是我,你们离嘬盐罐子不远了。嫁过来第三天,我连娘屋的门都没回,就在菜园子里忙,我把她您(方言叫法,是对第三人称的尊称)种的菜全部挖了,把菜垄重新翻了一遍,又四处找人借菜籽和菜苗。我挖你奶奶种的菜时,你奶奶烦得屁火烟起,说我逞能。那段时间有两三个月没菜吃,我每天都到你外婆家去背菜。我到娘家背菜给你奶奶家吃,你奶奶非但不领情,还跟我吵,说我败了她的名誉,作践了她。
这可能是婆媳关系不和的一个过门吧。后来母亲还跟我讲了一件事,说有一天村里放电影,那个时候母亲怀了哥哥被舅舅接回家住了一段日子。父亲想着村里难得放一次电影,放学后,父亲就骑自行车到外婆家把母亲接回来看电影。荧幕是扯在隔壁家的稻场里,闹台打到天黑定后,才放映。奶奶坐在自家门前看反面。起先母亲觉得冷,父亲脱下衣服披在母亲身上,母亲又喊口渴,父亲便进屋给母亲倒了一杯水,过后母亲觉得腿胀,父亲便又进屋拿了个小板凳垫在母亲脚下,过了一会儿,母亲觉得口苦,想嚼点咸菜疙瘩转一个味,父亲小跑着进屋,这时母亲看到坐在门边的奶奶气冲冲地旋转了身子,还用烟袋杆拦在了门口,奶奶大声地说,新娶的媳妇这样惯着,还得了,她自己有手有脚,她不能自己拿?娇儿不孝,娇狗上灶,娇媳妇毁家庙。最后,咸菜是拿来了,但是母亲心里却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二天,母亲从娘家拿了衣服回来后,她明显感受到了父亲对她的冷淡。一夜之间,父亲对母亲改了调调,再不似从前那么殷勤周到了。到后来,母亲月份大了,母亲身子笨重了,想要父亲帮她倒杯水喝都想不到。父亲会说,你自己不会倒?母亲满腹委屈,她在心里对婆婆有了极大的成见。一定是婆婆的挑唆,令他们夫妻感情有了隔阂。从此,母亲在祝家开始处于弱势地位。有次她与奶奶起了冲突后,竟遭到了父亲的拳头。母亲那一次极为气愤,那时哥哥才八个月大。母亲做出一副心灰意冷要寻死的样子出了门,当时奶奶都没有拉一下。母亲躲到一个草垛后面,等天麻了眼偷偷去了后村赵家奶奶屋里,母亲叮嘱赵家奶奶今晚无论外面发生怎样的动静不要去管,祝家人问到这里就说没有看见她。赵家奶奶一看这阵势就心领神会点头同意了,因了母亲平日里为人善良忠厚活络,村里人从心里还是向着母亲的。
那一晚,村里动静大极了,全村没一个人睡觉,都在帮着我父亲找我母亲。村里四口堰,每口堰边上都站着人,他们启用村里打鱼的大网,一口堰一口堰地拉网搜寻,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巨亮的矿灯从东扫到西,又从西扫到东。凌晨两点了,父亲悄悄去了外公家,趴着门缝听了半天声响,仿佛听不出母亲的任何形迹。离去时,不想门开了。父亲有些惊慌失措。外公问,你们村里发生什么事了?狗子叫得连我们这里都听得见,矿灯也扫了大半天了。父亲低声说,没事。转身就要走。外公呵斥道,站住!父亲停住。外公说,祝永泽,我当初是高低不同意慧玉跟你的,是她硬要跟你。嫁出去姑娘泼出去的水,她生是你的人,死就是你的鬼,你是教书的人,你自己看着办吧。外公说完此话便把门重重地关上了。舅舅们却叫开了,说,爹,把门打开,欺负她娘家没人吗,今天三姐要是有个好歹,老子与他们祝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父亲在外公家的稻场里站了很久才开步。回到村里,父亲坐在药铺堰边上放声痛哭。他跟奶奶吵了一架,说,慧玉要是真出了事,我就死在这药铺堰里,您逞能,您一个人逞去。奶奶又气又急又怕,两条腿一直如筛糠般抖动。
次日天亮后,母亲的身影出现在了南亩的满仓里。满仓是我家一块田的名字。父亲赶过去,顾不得众目睽睽,一把将母亲搂在了怀里。奶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鼻子里“哼”了一声,旋屁股就走了。这一出,挽回了夫妻感情,却更加深了婆媳矛盾。
母亲说,只要你爸爸对我好就行了。
很多年后我问外公,我说您那晚就不心疼吗?我妈真要出了什么事,你还能悔转来?说那样的话太没有人情味了。
外公笑笑说,我李家的儿女再不会有寻短见的了,我心里有底所以才故意讲出那番话来,让你爸去想的,看他对不对得住我女儿。
原来那一晚上演的是一出《智斗》啊。
我一直觉得李家湾也就是我母亲的娘家是个很特别的地方。首先从地势上就很特别。到他们村先要走一段很狭小的土路,然后是一条大土坝,土坝逢中切开算是个过口,那口也小,仅容一人过,坝两边是茂密的松树。每年秋天,松树上面就会垂下很多个“吊死鬼”,让人头皮发麻。这段土坝路足足有半里,出来后便可听见轰隆隆的水声,那是不远处一个凼口,因为一上一下两个河滩,落差太大形成了一个瀑布。每次跟母亲去外公家,过这个瀑布凼口时我都非常害怕,那条飞冲直下的水带子,看一眼就头晕。过了这个凼口才豁然开朗,大片田地映入眼帘,单门独户的农舍散落期间,像是一盘下残了的跳棋。上初中学了《桃花源记》,我一度认为陶渊明肯定是到过鄂西南角的李家湾才写出的这篇文章。只是李家湾没有桃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