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老人显出一些遗憾。随即提出要求到奶奶坟地上看看。
我那天有空,父亲便叫上了我,我们一同陪着老将军去了奶奶的坟地。老人在奶奶坟头伫立许久,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上前扶着他,被他推开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手绢,四角一打开,银光四射,是那把鲤鱼锁。老人将鲤鱼锁挂在了奶奶的坟头,然后颤巍巍地将右手缓慢举至额头,叭地两腿一直,对着奶奶的墓碑行了个军礼。那个军礼在衰草连天、广阔无边的乡间田野里显得格外肃穆与庄重。
老人敬完礼后,便驱车上路了。
§§§第十八章
后来,我辗转到了荆州一家报社做记者,一次偶然的机会,报社安排我去采访一位政协委员,针对他的两会提案提些问题。打电话联系时他正在参加一个文化活动,在川祖宫那儿。我赶了过去,发现政协委员只不过是受邀看戏,他指了指旁边的位子示意我坐下,说先看戏,后采访,可是京城来的名角。名角当然不会轻易出场,垫戏的说是曾经下过海的一个男旦,在荆州小有些名气,已是近八十的寿元了。我顿时来了兴趣,想看看这近八十的老男人怎么演这娇滴滴粉嫩嫩的小花旦。因了母亲的熏陶,我对京剧算是略知一二。
演的是《霍小玉》定情一折,说的是霍王妾生之女霍小玉仰慕李益的才华,与李益相见定情的事儿。大幕撕开,舞台中摆了一张拔步凌波床,当丫鬟叫了声“小姐,日照纱窗,您该起床啦!”顿时帐幔里传出柔媚的一句唱“夜读诗睡眠迟精神散漫”唱到漫字时,帐幔徐徐挽起,一个头戴珠钿身着红色罗裙的女子软绵绵半卧在床榻上,睡眼惺忪的媚态立刻迎来满堂彩。除了皮肤松弛皱纹明显之外,倒真让人看不出是个八十岁的老男人演的。特别是到了梳妆那会儿,“叫声侍婢开妆奁,我对着菱花整云鬟,挽起了乌云匀粉面,描眉画眼我戴花钿”几段流水,配着舞动的水袖和娇羞急切的身段,一个沉浸在爱情中的闺阁少女就这样活灵活现了。我看见政协委员的眼微微闭着,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他在享受。
旁的人在议论,说,刘小荀这哪是演王爷的女儿,这简直就是窑子里的姐儿。说完便有许多压低的笑声。
但是我喜欢。花旦就怕媚。那满场飞的云步、眼珠乱转的媚眼和纤长飞翘的兰花指,勾得我热血沸腾。特别是那句“心忙忘戴了我的紫玉簪”更是令我要疯掉。我顿时就迷上了这如窑姐一般的霍小玉。
戏演完后,我撇下了那位政协委员,径直去寻“霍小玉”去了。当油彩卸下后,我才相信了眼前这位确实已有八十高龄了,头发全白了,脸上全是褐色的斑块。我觉得他是有故事的,一个老男旦,曾经下过海,他的故事肯定比那个政协委员隔靴搔痒的提案要精彩。我决定采访他。
他住在沙市区老影城后面的一栋筒子楼里。当我踏进那个昏暗逼仄的楼道时,我就闻到了贫穷的气息。知道我要来采访,他早早地就吃完了早餐,在桌旁等候我的到来。桌子上用纱罩罩着一碗黑糊糊的酱和几个没吃完的馒头。老伴去世多年,子女不在身边,他是一个人过日子。对我的到来,他很热情,同我握手,给我让座,他戴着一副宽大的眼镜,我看见他扶眼镜的时候都是用花旦特有的兰花指扶的。我想笑,但是我强忍住了。屋里很简陋,厨房连着卫生间,两个卧室的门统统都朝着狭小的客厅开着,客厅的墙上挂着四幅演出剧照,通过装扮大致可知是《红娘》里的“红娘”、《卖水》里的“春香”、《梅龙镇》的“李凤姐”、《棒打薄情郎》里的“金玉奴”。老先生跟我讲他从小学戏的事儿,讲着讲着,说,你等着,我去拿个东西。他进到房中拿出本影集给我。我一翻,里面哗啦啦掉出若干老照片。我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赶忙拾起。我发现一张照片背面有字,我拿起一看,上面写着“雷春生与刘小荀合影存念”的字样,正面是两个身穿长衫的男子,左边一个男子年长,头戴礼帽,手里握着一杆银质的烟枪,眼睛直视前方,显得几分拘谨与呆滞,右边一位是位美少年,穿白色西装,梳小分头,但那站相里透着柔弱与温婉,偎在年长男子旁边,低眉顺眼的。
“雷春生,雷春生。”我在心里默默念叨。
老先生从我手里接过照片,在衣服上擦了擦,说,这可是我的恩人啊。
我心里一惊,问道,此人是不是松滋的?
老先生两眼一瞪,说,是松滋的。
我说,可是雷家岗的?
老先生蹒跚着从椅子上起了身,说,雷家岗雷十三家的春生幺爹。
我激动不已,我简直不敢相信人世间的机缘竟巧合到如此地步。我说,此人是我的老外公,我奶奶的亲爹爹啊。我说,我奶奶虽然没见过您的面,但恨您却恨了一辈子,我奶奶常说她爹爹种鸦片的钱全搭在了您的身上。
老先生顿时热泪长流,他时而哭时而笑,不能自已,情绪完全失控,以致无法顺利进行采访。但是大抵知道了他的故事。他说,五二年的春天,我接到邀请到武汉黄鹤戏楼去唱头牌,但苦于没有盘缠,春生幺爹说他回去给我凑,但是至那便一去不回了,而我也没有去成黄鹤戏楼,春生幺爹是我的知己,只有他懂我的戏。没有他在台下给我叫好,我唱的什么劲儿。我在沙市等他等了十四年,可是他再也没有来。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他们便不准我唱戏,说只要我敢唱出声便叫我这辈子当哑巴,他们把我分到棉纱厂跟女人一道做纺织工,我说我是个男的,做不了这活儿,他们说,你在台上不是小姐丫头吗,唱戏的时候你是女的,到了工厂劳动的时候,你又不是女的啦?那好,明儿让你到码头抗沙袋去。我不敢再争辩,我在棉纱厂一待就是三十年,直到退休,三十年里我结婚生子,三十年里我有十年没唱过一个字儿,我难受啊。七六年文革结束,沙市街上锣鼓喧天,人人欢呼,我一个人跑到荆州城边的护城河扯着嗓子唱了段《霍小玉》的二黄原板。说着老先生唱了起来:
曾记得定情私语话衷肠,
一些儿瞒不得雪衣娘。
又谁知那海誓山盟都是谎,
你弃旧恋新抛得奴孤苦凄凉。
旧日恩情全不想,
忘却了灯残画阁,月暗星稀,
迟松纽扣,羞整翠翘,曲效于飞,
怎样的偎依,往事思量,怎不悲伤,
私拭千行泪,暗断九回肠,为郎憔悴却羞郎。
还没等老先生唱完,我已然泪流满面。我感叹着光阴感叹命运,感叹人生无常,感叹冥冥中那个操纵宿命的天数。
老先生说,那猛地一回唱,把我的嗓子给唱倒了,这些年汤药不断,慢慢调养,才渐渐恢复了一些。
从老先生家里出来,我全身乏力。我赶到报社,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我写下老先生的故事,我的题目就是《大花旦刘小荀》,是的,大花旦。半个世纪前,我的老外公用银钱想把他捧成大花旦,没成,半个世纪后,我用手中的笔将这个头衔封给了他。他的故事我写了两个版面,怕不发,我特意到烟酒专柜买了两条金装的黄鹤楼,并着稿件一起交给了总编。次日里,荆州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接着他上了电视。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给人送礼,为一段不可思议的缘分。后来我匆匆离开荆州,再也没有与老先生有过任何联系。
§§§第十九章
奶奶死后三年,父亲身患癌症,匆匆离世,父亲死那天离他满六十岁生日只差三天,父亲到底没能活过六十岁。
在奶奶生前睡的那间房里,奶奶的遗像旁又多了一张遗像,是父亲的。父亲以这样的方式永久地陪伴在了奶奶身边。我将那把鲤鱼锁挂在了奶奶的像前,那张条桌上有个香炉,逢到一些特殊日子,母亲就会洗净双手在香炉里点支香。
我很少走进那间房,我不愿面对那两张像,我生命中最亲的两个人,他们以并列的姿态接受我们的祭奠,这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可怕的残忍。
如今那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只剩下了母亲一个人,失去了父亲的母亲迅速走向衰老。母亲就此心门紧闭,不愿与周人有太多接触,天主教的信士来到乡镇广传福音,母亲便受了洗,皈依了天主教,一切听从主的安排,遵从神的旨意。母亲对她的主十分虔诚,她终日行走在乡镇的各个村落做神的工作,她传福音,她告诉所有人,人生来都是有罪的,要皈依主要让自己的灵魂得救赎。但是没有人理她,没有一个人信她,母亲所信仰的教被乡村的人理解为邪教,母亲的言行在他们看来是母亲精神已经不正常的表现。
我们不能堵住众人的口,我跟哥哥曾经规劝过母亲,叫她不要去信仰什么上帝,上帝已经死了,实在要信,信佛教好了,西方的教在这个闭塞的乡村里是不能被理解也不能被接受的。但母亲不依,母亲的固执令我们又生气又心疼。每次回到中学,那些自以为是、俗不可耐的乡村教师们以他们肤浅的认知向我传达他们对母亲的看法,他们以关心和同情的姿态要我和哥哥奉劝我母亲,让她变得正常。
母亲有母亲的理由,母亲说,我一个人在家,我不打麻将不打牌,跟人聊天吧,人家又是自己的老公怎么怎么,自己的子女怎么怎么,我老公死了,子女也就这样,我不惯得瑟,别人得瑟了,我又奉承不了别人,别人反倒觉得我无趣。我在家里看看电视、读读《圣经》挺好,闲时,种点菜,把自己照顾好,不让你们为我操心,这就好了。母亲在努力追求她想要的生活,母亲是个精神至上的人。
看着母亲两行长长的泪水,我们终于理解了母亲的痛苦。再以后,我们都不再反对母亲的信仰,只是提醒她不要乱传福音,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上诺亚方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救赎。
母亲平静地说,我懂的,这个世界上处处都是出卖上帝的犹大。
听到母亲的这句话,不知怎么的,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剜了一下,疼,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此后,母亲对儿女的事也不放在心上了。哥哥离婚再婚打官司换工作,我怀孕小产买房子生孩子,母亲很少过问,温热的母亲瞬间变得冷漠与淡然,她的心里只有上帝了。而我虽不信仰上帝,但是我却对上帝充满了感恩,他让我的母亲在失去婆婆、丈夫,在儿女不在身边的日子里,内心没有被空虚和寂寞所侵占,她虔诚的信仰令我们感觉到了她身体深处的强大与充盈。
多年过去了,在我感受不到母亲温度的时候,我开始逐渐想念起奶奶来,那个凌厉的、跋扈的、嚣张的、不近人情的、贪图享受的奶奶被不断流逝的时间所沉淀,曾经那些突出的棱角被我的记忆给淡化,她在我心里渐渐趋向一个坚强的、自立的、自尊的、深明大义的、睿智聪慧的奶奶形像。她犹如一棵老树蔸,而我们则是她发的枝杈,无论怎样,我必须感恩她赐给我的生命,她是孕育的发端,没有她便没有我,我们曾经扭结盘桓在一起的日子,使我的身体里血液里骨髓里藏了她太多的气息,这些气息在她死后的这四五年了,逐渐显现,我越来越觉得,我似乎已经是另一个她了,我开始理解了她,开始懂得了她,因此,我常对她生出许多的愧疚。
也许这就是人生吧,所有的生命都有各自的活法,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在这冗长的缓慢的人世长河里,我的心里经常会闪现一些微弱的灯光,这些灯光是被我的记忆切碎的奶奶、爷爷、父亲、二爹、慧兰小姨……他们似乎在暗暗给我些前行的力量,当我遭遇被生活欺负时,那些从心底泛起的光便一步步引着我走向生命的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