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爹装电话后,要我们找他就直接跟他打电话,但称呼一定要是找祝老板,而且不能暴露他是腰店子贫穷出身的老底儿。弄得亲戚们给他打电话总要憋着讲一口自己都不知道是哪的话,逢人问你是谁?找祝老板干什么时,亲戚们还要给自己编出一个说出来要闪舌头的身份。我的大舅爷爷找祝老板时,曾说自己是电子研究所的老雷,我的小舅爷爷曾说自己是皮包公司的雷经理。我的小舅爷爷对皮包公司一知半解,他以为皮包公司是做皮包的。这个头衔把接电话的人吓了一大跳。二爹回来后,将这些事说给我们听,他自个还未开口就已然要笑岔气去。大舅爷爷和小舅爷爷来了,二爹隔很远就带着揶揄和嘲讽的口吻大声问候,电子研究所的老雷来了,皮包公司的雷经理来了。弄得两个舅爷爷尴尬不已,而二爹却在一旁肆无忌惮地狂乐。我父亲有次打电话,直接就说了,说我是你们祝老板的大哥,中学教师。二爹回来后在家里摔摔打打,说父亲有意戳他的老底,他哪里有什么教书的大哥,他的大哥都是有权有势的,他说父亲黑良心,不体谅他在外面奔波的难处。说得老实巴交的父亲手足无措。
二爹虽然人前人后弄出一副发了横财的样子,但是却抠得要命。大姑爹承包柑橘山缺钱,向他借了几千块钱,说好三年后就还,还打了欠条,但只过了一年不到,他便开始催债。大姑说,不是说好三年期限吗,我这刚把钱投进去,女人生孩子也要十个月,更何况是钱生钱。但二爹却不管,催债催得跟阎王似的,说话也极不中听,他说,缺胳膊断腿的,还心勾勾地想发财,这种枸柑子谁他妈的吃,老子的血汗钱是要打水漂了。大姑爹听见了,气得喉结上下滚动,青筋突起,但是因为没钱还,只得忍气吞声,活活受着。有时候,二爹火性上来了,还拳脚相加,其实每次二爹到大姑那里去,大姑又是杀鸡又是打酒,自己的鸡染了瘟疫死光了,跟邻居借或者买都要杀一个给二爹吃,生怕招待不好,惹他生气。可是就是这样的迁就,二爹都还是不肯相让,有一次因为还钱涉及利息的事,几句话不投机,二爹起身摔了姑妈家里的炉子和锅盆碗筷,还把大姑爹一脚从椅子上给踹到了地上,彻底寒了大姑的心。堂妹跟堂弟也学他的父亲,在我们这些穷亲戚们面前,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动不动就穷鬼穷鬼地开骂。那天,我父亲找学校预支了几千块并自己的积蓄一起给了大姑,叫大姑赶紧还给二爹算了。大姑说,真没想到他这样绝情,他将来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父亲说,一个奶子吊大的,他没好下场,你又能得到什么?
八十年代末期,经济大发展大繁荣的背后是经济的大动荡,农村出身的二爹有着很强的小富即安思想,他从没想过要将生意做大做强,在弱肉强食的生意场上,二爹是一副当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意思,没有两年,二爹的小厂就处于瘫痪状态了,不到一年就倒闭了。厂子倒闭后,二爹便在沙市码头跑运输,他从山西运了几大卡车煤,那时煤价噌噌往上涨,二爹见财起意,没有向老板交货,他将煤转手卖给了别人,自己空手套了一只大白狼,又翻了身。
那煤老板自是不肯放过二爹,联合黑道上的人要搞死我二爹。听到风声后,二爹携了钱赶到了我们家。
那是一个月夜,二爹抱着黑色的密码箱坐在我家堂屋的八仙桌旁边,一脸沮丧。母亲下厨给他弄了几个小菜,他掏出钱,低声下气地央我到小卖铺去给他打一瓶酒,说剩下的钱权当我的路费,我接过钱给他买了酒,把找零的钱也给他。他执意不要,可我也执意不收。他便将钱给了奶奶。那天停电了,他守着油灯自斟自饮,直到转钟时分,他才从椅子上东倒西歪地站起来,提着箱子说要赶回潜江老家去,留也留不住。他走后,不一会儿,村口便传来了几声京腔,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
后来二爹说,那晚上,我在松滋县城里过了一夜,第二天包了一辆车,绕过沙市,走湖南回的家。
没多久,他用黑来的钱在浩口镇上的繁华地段起了一栋房子,做起了游戏机生意。
二爹依然是有钱的二爹,也依然是一个脾气暴躁的二爹,二妈和堂妹堂弟也受了他不少的气。二爹老来得子,其实是很疼孩子的,只是没什么方法。喜欢起来了,将两孩子搂在怀里喊乖乖,火性上来了,对两个孩子拳打脚踢,事后又拿钱来哄。堂妹堂弟被他娇惯得不成体统,二爹骂他们,他们便还嘴,打他们,他们便还手。奶奶说,这才是瓜像瓜,种像种。
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我上中专时,就听说二爹包养了一个女人,那女的比堂妹长不了几岁。二爹对此事也没瞒着,就只二妈不知道。我母亲说二爹还曾把相片给她看过,人样子挺不错,跟慧兰小姨很有几分相像,特别是那双笑起来弯弯的眼睛,简直是慧兰小姨的翻版。二爹对这个女人百依百顺,这个女人也将二爹哄得团团转,二爹几十岁的人了还穿着紧身的牛仔裤,把自己整的跟年轻小伙似的。
小姑实在是憋不住了,将此事告诉了二妈。二妈领着堂妹堂弟来到镇上,与那个女人干了一架。小姑也帮着对那女的拳打脚踢,二爹为此跟二妈大打出手,将二妈打得死去活来,并且还甩下离婚的话。二妈经此事后,就一病不起,躺在老家那张宽阔的雕花木床上,终日以泪洗面。
东窗事发后,那个女人卷了二爹一大笔资金,就神秘失踪了。在人去楼空的房子里,二爹像是做了场梦一样,醒悟过来,才觉得对不住二妈。他想跟二妈重修旧好,但二妈却被医生诊断得了癌症,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全身了。二爹在二妈床前捶胸顿足,悔恨不已,他侍奉了二妈七天七夜后,二妈就闭上了眼睛。
那个包养的女人卷走资金和二妈的死对二爹是个不小的打击。有年放寒假,我和莉表姐到二爹那儿去玩,我们发现二爹已经明显衰老了,眼角总是出现一些白色的东西,擦了又有,总是不能干净。他比父亲瘦很多,皱纹就显得特别的清晰,两条法令纹像断了根一样坍塌在嘴角,面目露出几分狰狞。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发现镇上已经开出了几个网吧,小青年们都趴在网吧上打游戏,二爹门面上几十台游戏机一天到晚没几个人影。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小孩,往游戏机口里一块钱一块钱地投硬币打游戏,二爹嫌小破孩没什么赚头,就不能给人个好脸色,渐渐地,小破孩都不光顾他了。最后因为拖欠税费,机子也被工商所扣了,工商所扣缴二爹游戏机的那天,正好我在场,当工商所的人开着卡车来到他店面前,要将他的游戏机搬走时,起先我二爹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愤怒,将身子压在游戏机上死活不让人动,工商所的便去动另一台,二爹立刻又去拖那一台,工商所反正人多,他们就这么跟二爹玩,他们对我二爹骂骂咧咧,边拉扯边威胁,经过长久的对峙,终于有一台游戏机被工商所的人给搬上了卡车,二爹的抗争就此败下阵来,他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剩下的游戏机被工商所的人一台一台装上卡车,他一脸的无能为力。
二爹有些不甘心,他找人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他还有十几年的财运,他也不相信自己就会这么败了,也不相信自己会落得个凄凉的晚景。东挪西凑了一笔钱,开了一个早餐店,自己又是老板又是伙计,干了没几天,吃不了这个苦,只得停业。慢后,又尝试了一些别的生意,都因嫌利润太少,均以失败告终。
但是,二爹每次回来依然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他戴着奶奶的帽子学赵本山,能让村里人笑掉下巴。他依然跟长辈们没规没矩,跟子侄辈们谈笑风生,缠着母亲给他唱丧鼓,他还开玩笑说,嫂子,我死后,你一定要为我唱夜丧鼓。母亲说,好好的说什么死,要死也是我死在你前头。二爹便不说话。那时没人相信,二爹的日子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都只是认为他的日子不像以前那么阔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过日子是没有问题的。奶奶以前说过,二爹的存款放银行里,不说本,光利息就够吃一辈子的。
二爹想卖房子,以前他在农村花费几十万建的如同皇宫的房子,现在开价五万也无人问津,都说里面死过人,晦气。在镇上的房子,开价十万,也没人敢买。二爹没有办法了,只得让堂妹下学,给人打工来养活自己,而小堂弟的学费则是一拖再拖。我有次去二爹那里,看见小堂弟刚去学校不久就回来了。二爹问,你不上学,回来做什么。堂弟说,拿学费,老师说,今天再不交学费,老师就不让考试。二爹说,你跟老师去说说好话,宽限几天。堂弟不依,睡在地上打滚,哭着闹着要钱,而二爹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显出无可奈何的窘态。我不禁生出一阵悲哀,我的亲人怎么就落到这一步田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小堂弟,我的心有如钝刀在割,我宁可他这一辈子都穿着狐狸毛的皮衣,一辈子在我面前飞扬跋扈,不可一世,我受得住他对我的嘲讽与挖苦,但我受不了他由富到贫,被几个学杂费给欺负的样子……
从二爹那里回来后,听说后来二爹来过我家,还与奶奶大吵了一架,听母亲说二爹还用锅铲打了奶奶,骂奶奶怎么还不去死,给他偌大的压力。但是,没过多久,小姑就传来了二爹的死讯,投的西京河。
母亲说,慧兰小姨是投河死的,你二爹也投河,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缘。
遗书是在橱柜上找到的,是留给我父亲的,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我死后与笑莹(我二妈)葬在一块,生前对不住她,死后给她赔罪,另外把我两个孩子抚养成人,从严教育,不求他们大富大贵,只要自己能养活自己就行,不可学我,把钱太放在眼里,六亲不认……
把二爹送上山后,看着可怜的小堂弟,我父亲如何能不动恻隐之心,于是就把堂弟带到了我们家,供他读书。但是这位堂弟来到我们家后,奶奶对他并没有表示出多大的热情。父亲说,天麒也是您的亲孙子呢,跟祝鸽是一样的重,也是祝家的一脉香火。奶奶说,我又没多他,有吃吃一口,没吃就不怪。但是在一个屋檐下待着,我还是能感觉出奶奶对堂弟生出的疏离,她的厚此薄彼做得太戳眼睛了。桌子上有盘好菜,她会给哥哥夹,也会把次一点的菜夹到我碗里,但是她从来不会给小堂弟夹菜,尽管小堂弟一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她,她也像没看见似的。我原以为,小堂弟来了后,我在她心中的地位会更加的没有分量,但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我真的糊涂了。
小堂弟人不傻,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这样的处境令他心生敏感。在我们家只住了半年,他就闹着要回潜江。小堂弟那边的爷爷奶奶来接人,奶奶说,老亲家,我儿子承蒙你们照看多年,如今人也没了,我看天麒啊也就不必姓祝了,还是随你们的姓吧。
奶奶当时说的这句话,我们都不能理解也无法理解,自己儿子尸骨未寒,儿子的亲骨肉却要求改姓他人。那时连我父亲也气得发疯了,跟奶奶大吵了一架。但是,直到奶奶死后多年,也直到父亲死后,二爹的第二个秘密才由族中另一个人与我们道出。那人是我们的表姑姑,因不来月经,终身未嫁。这个表姑姑在她临死前我们去看她时,她在病床上说,告诉你们一件事,也好让你们知道一些根由,你二爹很多年前在我这里玩,喝多了,醉了跟我说了一句话,你二爹说他这辈子是不能生育的。此事连你二妈也不知道。如今我要死了,这个秘密我不想带到土里去。
我当时和哥哥都十分震惊,心中顿时翻起巨大的波浪,我们不能相信也不能接受天麒堂弟不是二爹的亲骨肉。那孩子可是二妈十月怀胎分娩的啊,这事我们还敢往下想吗?二爹没有揭穿二妈,二爹给二妈也给我们演了多少年的戏啊。我不能想象二妈如果知道二爹的事,她该如何面对。
我想奶奶是知道二爹底细的,她其实也在陪着二爹一起演戏,她在二爹的戏里出色地扮演了天麒奶奶这一角色,直到二爹去世。
§§§第十五章
九十年代初的一个午后,记得那天太阳很好,我和奶奶在那株紫桐树下,她剥黄豆,我背唐诗。是贺知章的诗,我合上课本摇头晃脑地背: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
奶奶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说,你叹什么气?
奶奶说,一年给你交的二十多块钱的学杂费算是扔水里去了。
我一脸愕然。奶奶说,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关渔父舷歌什么事?
我慌慌地打开课本一看,脸腾地就红了。
这时我听见大门前有人叫大姐。是大舅爷爷的声音。我说,在这里,紫桐树下剥黄豆。
不一会儿,树下就进来了两个老人,一个是大舅爷爷,另一个不认得,但穿得跟电视上的人是一样的,戴着礼帽,穿着白色衬衣,灰色背带裤,黑皮鞋,那皮鞋比我父亲的皮鞋还要亮,而且后跟是平的,不像父亲的皮鞋,后跟都磨去半截,那人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那拐杖也比奶奶的拐杖要豪华,上面附着一条长寿藤,那藤攀援上去结成个雀形,老人的手刚好就握在那雀背上。
大舅爷爷说,大姐,好好看看,看还认得不认得?
紫桐树筛下了一点点阳光,刚好抖落在奶奶的眼睛里。奶奶手搭凉棚看了半天,然后站起,膝上的筲箕“咚”一下翻在地上,剥好的黄豆四处滚落。
那老人显出些激动,说,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衰。
我赶忙接了过来,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奶奶说,仲书兄!
老人说,麦儿!
然后,他们一双手握在了一起,还学电视上的人那样拥抱了很久。我看见奶奶和那老人还有大舅爷爷的眼睛里都流出了泪水。
仲书舅爷爷问,祝先生呢?
奶奶说,去了多年了,骨头都能敲鼓了。
我响亮地叫了声,仲书舅爷爷。
仲书舅爷爷手指着我,用眼睛问奶奶。奶奶说,这是我的孙女儿。
仲书舅爷爷很欣喜地点头称许,说,蛮精明的小丫头,跟你当年一个样,诗文背得流利。
我顿时低下头,恨不得紫桐树倒下来将我埋了算了。
仲书舅爷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红包塞到我手里,说,舅爷爷没给你带糖,你自己去买。我扭捏了几下。奶奶说,舅爷爷给的,拿着。我接过红包,就飞出了紫桐树。
那一年,我奶奶年过花甲,仲书舅爷爷年近八旬。他是从台湾回来的。其实在仲书舅爷爷回来之前,父亲收音机里的《美国之声》就一直在传递两岸关系日趋缓和的声音,说台湾当局允许台胞回大陆探亲。
不一会儿,全村的男女老少就全挤在了我们家门口。大伙都嚷嚷,看台湾佬,台湾佬。也有年老的长者依稀辨认出来了,说,这是春林大爹的小公子,仲书先生。仲书舅爷爷跟乡亲们点头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