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生就是这样在默默地书写着自己平凡的人生，身体出现了异常也不在意。1992年5月，他主持召开地委会议，十二指肠溃疡出血，昏过去一次，经过治疗好了。另有一次是1993年全区经济工作会议上，突然腹部剧疼，打了个止疼针才勉强作完报告。他的身体已经超负荷发挥，一直识大体、顾大局地支撑他实现他的理想，可他却对自己的身体一直忘恩负义，有了问题总是说：“挺一挺就过去了。”就像一个宗教信仰者急着追赶修行的路一样，他的工作热情进入了癫狂……1994年10月下旬裴庆生就觉得身体不对劲儿了，可省里连续不断的会议使他无法抽出时间去做全面检查。省委六届八次全会、全省经济工作会、全省教育工作会……身体一直低烧，精神疲惫，眼皮也抬不起来，疑是感冒，为了避免妻子的唠叨，他白天在太原开会，晚上跑回榆次输液。他打算怎么也得坚持开完会再说。
可这次病情来势凶猛，10月底开始便血，只是地区其他领导正好都外出开会，他还不能住院休息。
那一段时间，原玉兰不知因何心里很不安，班也上不在心上，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那天夜里梦见老家的房子塌了，醒来的时候，心像一面鼓一样地嗵嗵直跳，耳鸣得厉害，干什么都六神无主。她突然心急火燎地想见丈夫，好像从来没有过的想念。她坐下来什么也干不在心上了，吃了中午饭，提了包就从太原往榆次跑。路上顶车，天短，到了榆次天就黑了。
一进门见丈夫慵倦地坐在沙发上，原玉兰就好像久别重逢一样的感觉，眼里涌出满眶的泪，倒把裴庆生吓了一跳！说怎么了兰儿？
原玉兰出其不意地说了一句：我想你……裴庆生嘿儿笑了，说怎么老了老了倒像个小孩子了，年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嘴硬得很，说句软话就像跌到阴沟里一样，捞也捞不上来。
原玉兰说昨夜梦见咱老家的房给塌了，心里六神无主的，甚也做不在手里。裴庆生，按老辈人的说法这梦不好，我担心咱爸……裴庆生说这是迷信啊，不过等忙过这段，得回去看看老人家了。
原玉兰放下包，回头看见丈夫的脸色不大好，说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累了？
裴庆生说一个接一个的会，或许是太累了。说兰儿，这一段我也特别想和你在一起，要不你提前退休来榆次咱们好好过几天，经常吃食堂饭，胃口不适应。想回来就吃上你做的饭。孩子们各自成家立业了，都有人管理了，咱们俩不要再两边跑了，我累了，想一下班就看见你。兰儿，你来榆次给我做饭，我有机会好好照顾照顾你，半辈子都是你受累，我心里想起来就内疚，可我力不从心兰儿……原玉兰认真地看看丈夫，触动了内心最细微的柔软，原玉兰流泪了，贫贱夫妻一生聚少离多，她说她何曾不想和丈夫在一起温存几天，她何尝不想在家里出来进去都能看到丈夫，可家庭负担总得有个人来挑啊。
如今她终于熬出头了，斌儿也给他们添了孙子，孩子们的事就算告一段落了。她可以来榆次颐养天年了。她顺从地说，行，今年冬天我就在榆次陪你。
兰儿，你来榆次，我领你到商店好好买件呢大衣穿，“文化大革命”
时期，表妹穿走你的小棉袄，我答应还你件更好的，一直也没还上。
这事你还记得呀？
咋能不记得，我欠你太多了。这件事情你说过多次，伤害也深……不用说了，都一辈夫妻了，我早忘了，不记那些事了。
一辈子没让你过上宽裕的日子，把兄弟们的房钱还上，以后就好好给你买几件喜欢穿的衣服。
原玉兰说，都退休了，在家里穿着给谁看哩。
给我看呀。除了做饭收拾家，你就好好打扮，我一回来就看见一个贵妇人。
原玉兰笑了，说当了一辈子平民，老了能当出贵妇人？
裴庆生说你在我心里贵了一辈子，你是心贵，心要不贵穿上绫罗绸缎也贵不起来。原玉兰莞尔一笑，很满意丈夫的评价。两个人畅想着以后的日子，原玉兰决定回去收拾一下，尽快来榆次过冬。裴庆生没有告诉妻子他便血的事，他以为吃几天药就好了。
第二天妻子回了太原，他把炊事员小陶叫来，给了钱让小陶帮他买些山药和白菜回来，说以后不去食堂吃饭了，家人要常住榆次，可以回家吃饭了。不过，他说小陶的炸酱面是好吃。小陶很满意裴庆生的夸奖。
小陶接受了任务，给裴书记安排了冬菜。
原玉兰也如期来榆次决定久住了。可是裴庆生的身体也彻底垮了。
1994年11月7日早晨，裴庆生一起床就感到胃不舒服，进了一次厕所出来，坐在沙发上，身体十分沉重。妻子走进卫生间打扫卫生，发现便池里留有血迹，心一惊！从卫生间里跑出来，说裴庆生你是不是在便血！你怎么回事？
没事，不要大惊小怪，许是瘘疮吧。
那得去医院看看去。
没事，吃点药就好了。
胡说，药也能瞎吃，得搞清楚病因才能吃药。
就是胃有些不舒服，没事。
今天你不用去上班了，我陪你去医院。
年底了，各县、局回来汇报工作，明天吧。
裴庆生八点钟准时坐到办公室，县长们已经陆续前来汇报，裴庆生一直坚持认真听，下面的人辛苦，他不敢有一丝精神不振，可他头胀、胃不舒服，浑身难受。前来汇报的人没有察觉他的异常。他抽空去了下厕所，出来扶着走廊的墙歇了歇，这时一个常告状的妇女，因年轻时候上当受骗感情受挫，精神受过刺激，因为工作单位对她的待遇问题，寻过几次裴书记，裴书记对她的事做过处理，这天她来正碰上裴书记身体不适。
她叫了一声裴书记，你怎么了？
裴书记立即打起精神，随即又撑在墙上，向她摆摆手，我今天身体不适，改天吧，改天咱们谈好吧？
妇女茫然地向裴书记点点头走了，走了一截又返回来问：裴书记你要紧吗，你是不是病了？
裴书记“嘘”的一声，要她不要大声暴露他的情况，然后勉强地向她歉意地笑笑，对不起，你的事我记住了。改天啊，理解一下。
妇女犹豫了一下，回了一下头又回了一下头就走了。
听了一天的汇报，晚上回家，他已难以支撑，但妻子刚从太原来，还不熟悉环境，他不愿意表现出太过虚弱。妻子给他端来饭刚准备吃了饭尽快休息，结果扶贫办主任敲开门汇报扶贫工作。谈到284扶贫工程，老百姓反响很强烈，这样既误不了农田，羊群也能快捷增收，两头填满，两头都不空。太行山的羊肉，港、台、东南亚地区销路很好，那边的人喜欢膻气浓重的羊肉。销路打开，羊说不定还供不应求了，将来咱们还可以深加工……裴庆生听着听着完全忘情了，说有时候一闭眼就能看到牛羊满坡的景象，工人、农民两大股有了策略就轻松多了，“脱贫”这边你要操心，开发的意思就是发动群众想办法在原来的基础上继续深入，不过要稳妥，农民的经济水平经不起挫折，投出一分五能回来两分他们就高兴，但投资一分五回来一分他们就会气馁，要保护群众的进取心就要保证盈利，哪怕慢而少，也不能快而赔，这是农民的特点……妻子暗示他该吃饭了，他摆摆手说不忙不忙。
这当儿时针已指向22点。扶贫办主任走了，裴庆生端起碗刚挨了嘴边，又有敲门声。
妻子说，裴庆生你该休息了，明天吧。
不行，明天有明天的事。快让进来，不要让人白跑。
裴庆生……听话！
来人是地区工商局的领导，匆匆汇报了一个急案……裴庆生看着饭吃不下去了……进了厕所又开始便血，原玉兰怕裴庆生隐瞒病情，跑进厕所守住他，裴庆生说，我上厕所你站在这儿做甚呀，我又不是犯人。原玉兰说你便完不要冲池让我看看。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我的身体我还不知道？裴庆生赖着不起，原玉兰就不走，僵持了一阵，裴庆生终于站起来，原玉兰推开他，说看看，你看看便出多少血，明天必须到医院去。你要不去，我打电话叫儿子们来抬也得把你抬进医院。要不我打电话叫咱妈来……兰儿，你支持了我半辈子了，明天108国道榆次过境改线竣工典礼，说了什么也得去，工人们辛苦这么多天，我不去说不过去。不差这一两天啊，108典礼完了我保证听你的。原玉兰没办法阻止他。
第二天，11月8日刚立冬，寒冷的西北风如同刀片一样在人们的脸上不动神色地刮来刮去。裴庆生参加了108竣工典礼，凭借他的意志，人们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异常，虽然脸色有些苍白，但他在台上声音洪亮，精神依然饱满。典礼完毕后，又赶到省里去向胡富国书记汇报一年的工作。还做了下一年三项基本建设的计划。
这一天下来裴庆生累了，腿像是灌了铅走路都有些沉重了。回到家中吃了口饭就要去睡。刚躺下，就隐隐约约听到外面像是有哭声，耳鸣了？再仔细听是有人在哭。他立即坐起来喊，兰儿谁在外面哭？
原玉兰说，睡你的，一个离婚的妇女找你告状，我说你病了，要她到法院去解决……裴庆生即刻穿衣下床：快让进来，一个女人黑天熄火地跑来不让进门，出了事谁负责，在晋中这块地方不能让老百姓觉得政府不为老百姓撑腰做主，她一定是有冤屈，不然她不会这时候来找我。
原玉兰还想辩解，裴庆生火了：兰儿，你在影响我工作！
原玉兰急忙跑出去把女子接进来。这是个鼻涕眼泪哭得一塌糊涂的中年妇女，裴庆生一见，赶紧站起来让座，说不要哭，有什么事你一一说清楚，我是地委书记我一定会为你做主。
妇女哭诉了她的不幸，说裴书记你病了，因为我这点小事还让你费心，我也不愿意麻烦你，可是我没有办法，有人告诉我你和别人不一样，对老百姓好，有求必应……这怎么能是小事呢，婚姻大事对你来说就是大事，不麻烦，干部吃的就是这碗饭，怕麻烦怎么行，别人也会这样的，你稍微等一下。裴庆生拨通电话叫法院的领导赶快来。
妇女说，裴书记，要不我到外面等去吧，你休息。
这么冷的天，外面等什么，就在我这儿等，你吃饭了没有？给你弄点饭吃。
不不不，我在外面吃了。
真吃了？不要客气，我这儿方便。
妇女感动得哭了，而且是泣不成声，裴书记，你待人果然是这么好，我还是头回……不要哭，不要哭啊，法院的同志来了，实事求是地讲，一定会让你满意，人这一辈子免不了有挫折，理不顺有政府，你来找嘛，谁敢怠慢你，你来告诉我，一个女人这么勇敢我很钦佩，政府就是给老百姓解决各种各样问题的嘛。但是生活还得靠自己，跌倒了重新站起来，对自己有信心，才会对生活有信心。
妇女抹了把泪，一直低头诉说，不敢抬眼乱看，这当儿她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裴书记，在黄爽爽的灯光下，裴书记满身涂了一层金色，他是那么高大，可又是这么平易近人，他亲切得就像自家的一个兄长……妇女又涌了满目的泪水，说裴书记，我一定好好活下去……原玉兰给她端来一杯热水，歉意地向她点点头，说不是我无情，是他确实有病了……兰儿！裴庆生喝住妻子，不让她说下去。
法院的人来了，裴庆生责令他认真查明情况，实事求是地加以解决，而且不要拖拖拉拉。
法院的领导向裴书记保证尽快处理，请裴书记放心，并把妇女领走了……第二天凌晨，裴庆生两次大便便血，面色苍白，浑身酸软无力。妻子扶他坐在沙发上，急速给医院打电话，医生赶来诊断后知道他的病情在恶化，劝他立即住院。他说不行，今天平遥的棉花收购会，我必须参加，鼓舞棉农的士气，说好要去，让人们白等了，会失信于民。他让医生给他开点药就行，住院过几天再说。他拒绝了医生的苦劝，就要去平遥开会。
可原玉兰这一天是说破大天都不让他去，她苦苦相求不成，她就把门锁上，堵着门不让他走，泪水长一条短一条地流，说就是一头牛也有倒嚼的时候，你是人，你病得很厉害，你这样倒砸自己是不是不想管我了，当初穷得连条被子都没有跟上你，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日子快好过了，你把身体搞成这样，你让我怎么办呀裴庆生。都过了半辈子了，我多会儿不是依着你的工作，你成天是要实现理想，我受了多少苦累都没反对过你的意志，可你身体成了这样，你还要犟、犟、犟！今天你要敢走我就死给你看！
裴庆生看看妻子哭成了泪人，终于没有走成，他向地委请了假。同意让行署领导一人前往。他对妻子说，年轻时候我是飞行员体能，这点小病有什么大不了的。兰儿，我没几天工作时日了，退了休好好陪你就不行？
裴庆生！原玉兰火了，说你以为我是贪你陪我吗？我年轻时候都没有贪过你陪我，老了我贪这个，你就是这么看我的？你看看你的身体还能不能东跑西跳了？飞行员的体能不老了，十八岁和五十八岁能不能比？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没想到让你来榆次成了捆绑我的一条绳子，这哪像过去的你，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去回厕所还像个犯人一样跟着。
裴庆生对妻子发了顿牢骚，坐在一边生气。
裴庆生惦记着第二天的人才交流会，就又伏在桌上准备写讲话提纲，可他的眼皮怎么也抬不起来。他并不知道死神已经悄悄向他伸出手来，凭借多次经验，病了吃六七天药就会过去，可这次的病与往常不同，像在体内生了根。可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体有信心，年底会多事也多，今年的总结，明年的安排，工、农业战略才刚刚实施一年，成功和失误都得调整，总得忙过这段才能放心住院。他写了几笔，头胀痛得厉害，就用手支住头歇一歇。妻子一直站在一旁盯着他，看他这么几次，她实在忍不住了，就从他手上夺下笔扔掉，说裴庆生你真是不要命了，地球果真离开你就不转了？晋中没你工作就没人做了？你自以为是，妄自尊大，你给我上床躺一会儿行不行！
裴庆生躺下了，一躺下眼皮就像两扇沉重的大门叭嗒一声关上了，他真的累了，撑不住了，他是应该关照一下身体了。但他仍不决定去住医院，住院费用太高了，能节省还是要节省的，可他的身体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他这一躺没有再起来，第二天的会议缺席了，临近中午11点强挣着坐起来给专员范堆相谈了一个半小时工作。12点半刚端起饭碗，便开始大口吐血，原玉兰惊慌失措地直喊：坏了、坏了，怎么能这么吐血……她完全乱了方寸，她浑身发抖，不知该怎么办，一迭连声地喊：医院，快去医院！
裴庆生向妻子招招手，要她不要急，吃了饭就去医院。妻子要打电话，他不让，说中午了不要打扰别人。我缓一下就行。他坚持吃了饭，说把那3000块钱拿上，住院尽量不要花公费。原玉兰说，只要你住院治疗，你愿怎么我都听你的。原玉兰陪着丈夫到医院，经过检查才知道，裴庆生患的是胃底静脉高压症出血，而血色素只剩下了5克……冬天，老干部病房紧张，院方得进行调整，他说不要打扰老干部。
住普通病房就行了，都是个扎针输液住哪儿都没什么关系。
医护人员说，到医院你就听医生安排，别再瞻前顾后了。医生给他用药他反复嘱咐：不要用太贵的药，普通药治疗最好，否则用了好药下回生病再用普通药就不灵了。我小时候发烧家里没钱看医生，就那么赤皮露肉的挺三四天就过去了。
医生在住院前就给他开过一盒治胃的药，问他吃了感觉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