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庆生说同意,爸妈都老了,不能让住漏雨的房,万一下雨没人在跟前,出个意外咋行。只是我当下手紧,斌儿明年要结婚,钱一时还不凑手。
老二说,那你就先拖拖,其他人先拿,干开再说。
母亲说,原先的土窑改了这房子,都是你大哥省吃俭用盖下的,眼下你大哥供养出俩大学生,军儿娶了媳妇,斌儿又紧着结婚,还没翻转身又得拿钱,我看不用盖了,凑合着我和你爸死了,你们哥几个再说吧。
大哥你说呢?银锁问。
少数服从多数吧。先给我赊上账。考虑爸妈的晚年安度再紧也得盖。
银锁说,那这事我和小五操办,大家同意不同意?
都说同意。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大年初一,裴氏家族老少四代把三间房挤得满满当当,小的给老的拜年,老的给小的压岁钱。老二银锁给孩子们每人10元。
原玉兰为难了,偷偷把裴庆生叫到一边,说我原先准备了压岁钱是5块,他二爸是10块,咱们也得齐了,不然不好看。
裴庆生说行,就10块吧。
原玉兰说就带三百不够。回去车票钱也搭上了。
裴庆生说你先按10块给,我往银锁贷点款。
不料,裴庆生向二弟贷款的事让父亲听见了,皱了皱眉头没吭声。
等孩子们拜完年,吃罢早饭出去玩了。父亲对裴庆生说,金锁,在过去,三年县太爷一地雪花银哩,按说你这官也不小了,比县太爷都大了,咋还穷得不如银锁?10块钱压岁钱也拿不齐?
裴庆生苦笑了,说爸,那是过去,现在我挣的是工资也是有数的,这几年开销的事多,这不得紧紧巴巴过日子么。
唉!这地委书记算是白当,干看着架架大是个瘦骆驼。人常说,一人当官护四邻哩,小五找你办办工作吧你给了是党什么规则,你要办了,他还能遭到下岗?你让他这一家人咋过?庆泽到晋城工作,让你说句话夫妻就不用两地分居了,你一一推了。你是党的干部不假,可你也是裴家老大,你得护家哩。我看见咱这儿大小当个官,全家就富发了,家人个个跟着有身份,我看你就没个宽裕的时候。
裴庆生低头不言。
三弟铜锁说,爸,大哥有难处嘛不能怨大哥。
小五说,其实大哥一句话就成,那么大个官,管十来个县,给谁个眼色谁不给个面子,可他就不给说,甚事他也办不了……小五,再这么不依不饶你大哥看我敲你。他爸,你糊涂了?金锁自挣了钱,哪年不往家捎钱,挣钱有数出钱无数,眼下孙男得女了咱给儿添补过一分钱?谁去太原不啃咬他一口,平地起骨堆,日子过成这样了你还不满意?家有家法国有国规,别人当官富发是别人的事,咱儿本分做官落得个心安,你不用大过年磨磨叽叽没完没了的。自古忠奸两边分,人人爱清官,轮到自己了怨这怨那怨不下了。金锁,俺儿按国法该咋做咋做,自家人惹不下,有妈在这儿坐着,我看他谁敢无法无天。
裴庆生被母亲说得眼睛红了。他一生引以为傲的就是有这么一个母亲,关键时候总有自己的大见解、大情怀为他保驾护航。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母亲的影响。可这些年他很少能回家住几天听听父母的唠叨了。
夜晚他和父母一起住,他打了一盆热水给父亲洗脚以尽一点孝心,他摸着父亲干巴的脚,雨点般的泪水滴在盆子里,想到父亲一生拉扯他们弟兄几个受尽饥寒不易,一心想让儿女出人头地。他为家中老大,除了自己的事业,没帮家做过什么大事,到如今还住着漏雨的房,爸怨他也是有理的,他不能给爸讲理,这理是讲不清的。
父亲有些不落意,说庄稼人洗什么脚,一天到晚在炕上也不脏。
洗洗睡觉舒服,通筋络活血脉,爸要坚持洗脚才好。对一旁的小五说,五弟以后记着给爸洗脚。
五弟说大哥孝顺还是大哥给洗吧。
裴庆生回头看五弟,五弟连忙说,好好,听大哥的话,洗脚的事就交给小弟了,小弟也是盼大哥多回来几趟,小弟我也在人前自豪一下嘛。
裴庆生躺在父母身边,睡着热炕,说真舒服,以后退休了回来还睡热炕。
母亲说俺儿睡在娘身旁娘心里踏实。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裴庆生和父母度过的最后一个年……过年刚上班就有成群结队的人各处拜年,拱手作揖互相问好,团拜完了个人拜,正月十五之内这种活动大约是占了工作的主题。
潇河铸造厂的智福德给市委拜了年,心里很乱,想给地委拜年不去给蹲点干部裴书记拜年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可是智福德羞愧的心理耻于见裴书记。正望着街灯不知该怎么办。厂书记提议叫几个人去团拜。
智福德说,那我就可以不去,就说我出差去了。
书记不同意,说告鬼说都不相信,大正月出差?这理由牵强。裴书记会起疑你记仇。
智福德说反正我是不好意思去。就说我妈病了……呸呸呸!大正月咒我妈,不孝!狠狠打了自己几耳光。啊,对了大光不是结婚了,叫上大光给裴书记去送喜糖,除了拜年,这个话题就行,你带人去,我守厂,裴书记要问就说一车间出了点问题我在抢修……就这样,智福德没去拜年。可裴庆生已经猜到他挫伤了智福德的自尊心了。工作一切恢复正常,他没给潇河厂打招呼就去了,汽车一停下,工人们看见裴书记就喊:
裴书记来了?
裴庆生说智厂长呢?
有人说刚还见,咋一转眼就不在了。智厂长,智……智福德出来了,一见裴庆生讪讪地低下头,裴书记走近说,福德,高压线的事处理了没有?
早处理了。
我还说呢,这么长时间也没动静。
我还没来得及汇报哩。
你是不打算见我了吧?
裴书记一语中的,智福德脸红了,说过年我去看你……嘘!保密。又小声说,你要不拿走东西我就曝光,拿走了,这种行为就扼杀在萌芽中了。走,到车间去看看。
智福德领着裴庆生进车间转了一圈,说今年的订单不少,全年的生产是没问题的。裴庆生让智福德为乡镇企业摸索出一条路,多到发达地区考察学习经验,少走弯路,这部分钱不能省。不仅要护住厂,最主要是求发展。
智福德说我知道。裴书记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创一条乡镇企业的新路子,我不会给你丢脸,你支持我,我永远站在你一边。
纠正一下,你干得好我很高兴,但我支持你是支持潇河厂的发展,一切为了办好厂,不是支持你一个人,你不要背这人情债,更不是让你站在我一边拉帮结派,这样不好。
好的,我知道。
福德,要逐步从小农意识中走出来,要有大胸襟、大情怀、才能有大作为。市场经济,营销运作,企业管理都得精通才有思路。
智福德深有感触。
裴庆生说今天不能多停留,下午要请农业专家们座谈,研究农业发展问题,有困难直接给我打电话。
裴庆生驱车而去。
智福德久久地站在大门口望着远去的车,眼圈红了,他知道裴书记此趟来的用意,是来鼓励他安慰他的。智福德觉得裴庆生严厉起来像个地委书记,违犯了他的原则他咄咄逼人让你无地自容。可他慈和起来很心细很敏感,像个长辈一样,一个表情,一句话就会贴近,什么也不说你也会心知肚明。他能感觉出裴书记对他就像对待一棵正生长的树苗,浇水施肥还要适当剪枝。智福德想,有这样的领导就是拼了命也在所不惜。大胸襟、大情怀,智福德在此刻有了深刻的体会。
北方的盛夏满目是苍绿,一座座峰峦叠嶂的太行山陡峭威严,像力量充裕的牛脊梁,一群一群的牛在他眼前涌动着,是的,真是万物造化的灵气呀,裴庆生奇怪地想,他在东山调查研究了两年,竟没有发现山势的特征。而此时就像上苍的暗示,在肯定他养殖扶贫的思路,这是多么大的牧场啊,养牛、养羊、养猪,又不用太复杂的技术性。东山和平川不一样,平川历来有经商头脑,发展乡镇企业、私营企业前景看好,而东山发展乡镇企业风险太大,老百姓头脑不开化。因地制宜搞养殖脱贫不是在坡坡上捡银票吗?“284三养扶贫工程”在他脑海里定格。何况和顺、榆社众多老百姓自发养殖已见效果,裴庆生坐在车里心情格外兴奋,他的心就像黎明的早晨,在灰色天空中日头破晓,而且这破晓的日头冉冉上升,心房布满了一片金色,他脸上不时荡出一圈涟漪般的笑容,284个贫困村致富有救了,再高明的专家也不如群众的智慧啊。
左权县云头底村王云庆,一年出栏50头猪,靠养猪起了二层小楼,这对山村来说是一种致富的炫示啊!更可喜的是,有了王云庆这个富户带路全村效仿,210户、801口人就养了870头猪,户均4.1头猪,仅这一项全村就一年人均收入上了400元。养猪占全村经济百分之六十三。裴庆生接见了王云庆之后突然想起了“让少数人富起来”的理念,是的,少数人就是能人、有头脑的人。这些人是得鼓励他们做示范。
他拟想让农民低息贷款,扶持养殖业,尽量成为规模化养殖,村、镇建立管理机制帮助农民打开市场销路……他越想越兴奋,越想越激动……汽车驶进了左权境区石玉交村的山路上,路面窄得只能过一辆车,稍有一点情况就得提前处理。这当儿迎面一个老汉牵着牛,一脸苦相蹒跚而来,裴庆生一见牛就心动不已,说停车。
司机愣了一下!停车?
裴庆生点头说停停停!
车停在路边,裴庆生下了车迎上牵牛人,说老乡牵牛哪去呀?
老乡干嘣利脆说:卖!
什么?卖牛?为啥要卖?你有几头牛?
老乡没好脸,头也不抬,说你要买牛是咋地?
我的意思是说,牛是耕地的主要劳力,你为甚要卖。
你是个干啥的,咋话这么多,我卖不卖牛干你啥事啊。
家里有困难了?
没困难谁卖牛。
什么困难跟我说说。
跟你说顶啥用,没正经你能帮我解决?
说说听么,说不定。
秘书说,这是地委裴书记。
牵牛人即刻怔住了!好像天地间立刻发生了混乱。说地委书记?那个人称裴青天的书记?
裴庆生说不,我叫裴庆生不叫裴青天。
哦、哦,那、那还不是一样,裴青天是老百姓的称呼么,他觉得自己刚才说话出言不逊有点难堪,手足无措了一阵,蹲在路边挖了一袋烟点着,说孩子上高中就差一年就毕业了,家里凑不齐学费,为孩娃上学该变卖的都卖了,就剩这一头牛了,不念吧可惜,孩娃不高兴,念书顶尖,老师也不让退学,左右为难,这不就这么决定了。唉!说实话,山里孩子就真念出来又能有啥出息。考上大学能念起?不考大学就上出高中还不是拽牛尾巴小小。我没念书还不会种个地?卖牛我是老大不愿意啊,可这孩娃逼得你眼睛蛋蛋不转。
裴书记说,你看你说出来这不就有救了,我做主,牛不卖了,你把困难情况具体写个申请给我,山老区出个高中生不易,你给咱们山区培养出个有文化的“宝贝”来,我得奖励你。走,牵牛回家。
裴庆生拦住了卖牛老乡,让民政局解决了贫困生的学费问题。在百姓中间一下传开了……卖牛人是左权县石玉交村人,因为有个作家叫郑义,写了篇小说叫《老井》,后来又被张艺谋根据小说改编成电影,老井的实景就是石玉交村。石玉交村拍过电影后从此就叫成了老井村。
老井村张老汉得了地委书记的好,说青天啊!真真是天阴遇了个大“青天”,准保是祖上积了阴德让我遇了这么大的官,和咱老百姓一模一样,没有官架子,还表扬我给山区培养了文化人。说政府还要帮助老区养殖脱贫。和过去的八路军头目是一模一样,像咱家亲戚似的。真像做了个好梦。张老汉忽而对老伴说,忽而对自己说,一段时期逢人就炫耀这次际遇。
人们也都羡慕他的好运道,说出门遇“贵人”了,问他是不是早晨起来给日头爷磕头去了。这好运咋就让你遇上了。石玉交村扔一把石头砸着的全是穷人,人们形形色色都想碰碰这个运气,可这运气只让张老汉碰上。别人怎么努力都没碰上。有人说他们家保不齐有吉兆,要出人头地了。说抗日战争时候,有一家人的房顶上,夜里突然出现了一盏照明灯,就像小太阳似的,人们都以为天年乱道,谁也不知是吉是凶,晚上吓得不敢出门。后来你猜怎么着?八路军就进住了他们家,成了村里聚集议事的地方……张老汉听了这话,夜里睡不着就出来转悠,望着那黑黝黝的大山就像煮瘫了的菜叶子,企图想发现点异常现象,却始终没有出现,倒是村里有个会“说道”的人发现他印堂发亮,有福在前。那年政府下了低息贷款,扶持养殖业的政策。张老汉第一个带头养殖,这是裴书记给他留下的话,听了没错。他还鼓动村人也都贷款养殖。村人因为张老汉能遇见“贵人”,必不能忽视他的动静,他要低息贷款,别人也积极仿效,以便沾点好运道。
更让张老汉意外的是:村里人的预言应验了,张家的确要出人头地了,他的儿子一年后考上大学了。当儿子拿着录取通知书急匆匆跑回家中给他看的时候,真像赵本山看字上下分不清,可他摸了又摸,眼睛湿润了,这生生遇上“青天”大老爷呀,要不是俺娃哪能熬得过这个穷字。
说,收拾一下跟爹上地区,向裴书记报喜。
儿子叫张燕荣,他对父亲的“路遇”一直充满好奇,他听说在外面办一点事很难,可父亲居然能遇上这样的好官,真是不可思议。他对裴书记的帮助一直心存感念,父亲说别人上学容易,咱上学不易,咱花的是国家的钱,咱得好好学。张燕荣记牢了爹的话,心里憋了一股劲。看着城里那些阔少们趾高气扬,“牛逼”哄哄的样子,他心里也曾怨世不公,可是自从爹有了“路遇”,他觉得政府把山里人也当人,把贫困生当山里的“宝”,他就不那么自卑了,他甚至多了些自信,城里绊一脚就是个大学生,可在山里,如果他考上大学一村人脸上都有光,父母在村里也有了身份,有了荣光,他这时才理解到光耀门庭这个概念。于是他想证明一下自己。他没有告诉父亲,独自上了考场,结果落榜的人无数,他居然考上了。
他和父亲拿着录取通知书前去给裴庆生报喜,燕荣一再嘱咐爹,说去了地委叫裴书记,不要老叫青天大老爷,你那叫法是清朝以前的叫法,如今在县里叫县委书记,地区叫地委书记……张老汉连连点头:对,县委书记,地委书记,我知道了。不能叫“青天”?
当然,封建味儿忒浓了。
父子俩进了地委,就像见自家的一个亲戚,底气十足,门卫以为是上访人,拦住问说找谁?
裴书记。
找裴书记干啥?
有事,有喜事要报。
什么喜事?
俺娃考上大学了,是裴书记帮助解决的学费,然后就把“路遇”又叙述了一遍,保卫科看他不像个撒谎人,问他那村的叫什么。即刻给秘书处通话,秘书处不到三分钟回话让赶紧进来。父子俩走路都像脚底抹了油,飘逸、自豪、风光,说不尽的快乐和满足。
裴庆生正在处理一些文件和信函,秘书把父子俩领进来,父子俩双双跪在了地下,把裴庆生吓了一跳!咋了这是,快起来,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进门就跪。
张老汉泪流满面,指使儿子说,娃,快给裴书记看看通知。
儿子展开通知恭敬地送给裴书记。裴庆生一看:山西理工大学?好啊孩子,你真有出息,你爹没有白供给你。咱老区需要文化人,念!考上就得念!裴庆生兴奋的就像自己的儿子考上一样。他把自己刚收到的3000元钱稿费拿出来,我先给你一笔奖学金,好好上学,一定学到真知识,真学问,回来建设老区。这是我对你最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