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一个院落，一个女子坐在石墩上哭，两个男人在争一条脏乎乎的被子。一个说：你红口白牙定好的，一人半月，咋一到时候就不算了？
她是我的！
什么是你的，我一年的剩余全给你们了，我图甚哩？
我还你。
不行，按原先说好的办。
两个人就争就抢。村长说憨大，又吵甚哩？不像话啊，村里来领导了。
憨大松开被子，蹲在一边低头不言了。
这一家算是过得不错，弟兄四个，三个光棍，养着三十头羊，憨二长得精悍些，在山外打工找回一个外地媳妇，实际是弟兄四个伙着一个妻子。女人为了让一儿一女上学，只好把其他三个兄弟的收入掌握起来，供孩子上学，她呢，就是这笔资源的核心，四个兄弟因为互相争夺常常闹矛盾。但人们心照不宣，谁也不觉得这是异端，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切道德伦理全都无效，你能谴责他们吗？在深山里种种奇怪的事都可能是外界不可理喻的，但你能说你比他们更文明吗？
裴庆生和一行人都不再说话了，只听到脚步声。灰凄一层层地罩在他们的心上。村长领着一行人进了一个叫蔡连锁的家里，整个家如一眼黑井，看不到一丝光线，窑洞被烟气熏染成漆黑一片。窗户上有几块破塑料布在秋风中瑟瑟发抖，走进去站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破破烂烂没一件像样的东西，炕上连一块席片都没有，一卷又脏又破的被子堆放在炕角上。夫妻俩全因病不能下炕，三个孩子衣不遮体缩在炕头上，睁着眼睛望着陌生的来人。
裴庆生看着这一切不能自已了，泪水从眼底几乎没给自己打一声招乎就咸咸涩涩盈了满目……他抓住蔡连锁的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那样的难堪，那样不知所措，那样的愧疚……他叫过秘书，让他给蔡连锁留点钱，秘书说，这一路走来，工资就留下二百元了。裴庆生说，不要紧，都留下吧，下个月就有了。
蔡连锁夫妇因受了裴庆生的关照，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200元啊，对他们来说是天文数字，就觉得这是天大的恩惠。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
裴书记要走了，让他好好看病，政府不会不管的。
蔡连锁拖着身体，流着眼泪非要送出门外。
可裴庆生自愧得再也不敢回头看他了。
……汽车驶出走马槽村，裴庆生的脑海里出现了一连串的数字，东三县（榆社、左权、和顺）284个自然村，10多万人口，人均年收入才200元……可是走马槽村恐怕200元也不达。他一直望着窗外，眉宇挤在了一起，他仿佛听到了隆隆的炮声，这里的人民身强力壮，不过弹丸之地曾经孕育了我们这个庞大的政党，老区人民为民族解放事业做出过巨大贡献，抗日战争时期只三县牺牲子民就有1.38万人，仅左权一个县就建制输送部队3个团，5100个人。可是，国家在一天天富裕，科学一天天发达，老区却依然贫困，生老病死难以得到保障，难道说山老区只适宜充当战争场所吗？战争需要他们牺牲，享乐就得让他们隐退？为什么最先富起来的不是他们？为什么他们必须承受贫困？他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走左权、下榆社，访贫问苦，踏遍了东山县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
制输送部队3个团，5100个人。可是，国家在一天天富裕，科学一天天发达，老区却依然贫困，生老病死难以得到保障，难道说山老区只适应充当战争场所吗？战争需要他们牺牲，享乐就得让他们隐退？为什么最先富起来的不是他们？为什么他们必须承受贫困？他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走左权、下榆社，访贫问苦，踏遍了东山县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
为了赶路他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他带着一个铺盖卷，走到哪，吃到哪，吃到哪歇到哪，和老百姓睡到一个炕上，深入百姓当1991年10月，裴庆生率领一干人马一同深入太行山进行了实地考察，到了县城裴庆生要求到最贫困的地方去了解情况，县里人说太远的地方晚上赶不回县城，吃住都不方便。裴庆生说，“那就住下嘛，老百姓能吃能住的地方，咱咋就不能吃住了，不要考虑我，我是农民出身，睡土炕长大的。”
中和村民们共同出主意，想办法交谈到深夜才散伙……回到县里，大家觉得这么多天裴书记在下面饥顿饱顿没吃好，就准备了一桌饭菜为他洗尘，可是裴庆生却生气了，说这让我咋能吃得下，老百姓连温饱也没解决了，这一顿饭就能吃掉一头小牛。唉！不能这样呀同志们，不能这样，把吃喝这钱省下来请医疗队给老百姓治治病也好啊，咱们不能像发达地区那样，咱还没这资本，没这资格。外面客人来了丰盛点是表示地主之谊，厚道些是对的，可自己人不该这样挥霍，这都是咱们自己的日子，得精打细算过才行啊。
在场的人都低下了头，都被裴书记这一番话有所感动，有人眼睛潮湿了。但县里人也是心疼书记的辛苦，实质上也不是太过分的，只不过超过了他素常的四菜一汤的标准而已。
深夜他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像走马槽这样的穷村的存在，使他清醒地认识到：少数富翁的出现，并不代表全区人的共同富裕，给几个率先致富的先进典型庆功，决不能代表为东山三县的老百姓解决了温饱问题，报表上那些令人激动的平均数字，掩盖不了收入上的巨大差别。贫富不能过分有差别，有差别就会有等级，有等级就有奴役，有奴役就有仇恨，有仇恨就有混乱……政治养廉，社会养善，争夺与愤恨不应该出现在和平建设阶段。可如何缩小贫富差别呢？那就是富者仁爱，贫者自强。然而，实现这样的局面，得有修心养性的合理条件啊！他又进入了苦思中……从东山回来正好是星期六，裴庆生敲开门回到家中，正遇上妻子原玉兰惊讶的目光，说你做甚来，咋灰头土脸，胡子拉碴像个傻民工似的，这哪像个地委书记？
裴庆生换了鞋，没接妻子的唇枪舌剑。只说下乡去了。
妻子咄咄逼人：说你还知道回家呀，你还知道家门朝南朝西吗？
裴庆生沉重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原玉兰认真地看看裴庆生，说咋不高兴，不舒服了？
裴庆生摇摇头，说没什么。
吃饭了没有？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不用了兰儿我不想吃。
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累了，我想一个人坐坐。
原玉兰摸摸他的额头，说不烧。你有事了裴庆生，有事说出来就好了。
我没事，我真没事，我就想一个人坐坐行不行？
原玉兰被丈夫的态度怔住了！她小心地看看裴庆生，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裴庆生坐了一阵，摸出口琴又吹起了《唱支山歌给党听》的曲子，他高兴的时候吹，忧伤的时候吹，心烦的时候吹，沉重的时候也吹，仿佛这一曲子是可以给他解决一切问题的主旋律。
斌儿听到口琴声从卧室里出来说：爸回来了？
斌儿要推门进去，原玉兰说看你的电视，你爸心里有事，别打扰他，吹一会就好了。
一家人静下来，听他吹曲子。一曲吹完后不吹了。斌儿推门进去，叫了一声爸却怔住了，他发现父亲脸上泪水纵横，瓷瓷地盯着不知正前的哪儿。见斌儿进来急忙揩了把泪水。
斌儿说，爸，你怎么了？
不怎么，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情，一盘大土炕，兄弟几个就一块破被，晚上扯过来拽过去的，不是这个露了身就是那个踢了腿，你奶奶一夜都在为我们盖被子。我和你二爸三爸上学，一人带一条被不够，你老舅给了一条才上了学，可是家里没被子了，你爷爷奶奶晚上只得和衣睡觉，你四爸还小，你奶奶解开大襟抱住你四爸睡……爸，你又要忆苦思甜了？
不是，是爸下乡到老区走了一趟，解放四十多年了，发现还有人过着我小时候的光景，炕上连苇席都没一片，一床破被子，一家五口人盖……这是社会欠老区人的一笔债啊，爸必须想办法还这笔债。可是，爸很无能，爸直到现在也拿不出一个更快更好的办法来。我从十二岁开始公费读书，一直受党培养，没有共产党就没有你爸的今天，共产党拯救了你爸爸，组织把这重担压在你爸肩上，你爸又怎样拯救他们？怎样？
斌儿说，听说陕北老区人也还很穷，又不是光太行老区，环境决定生存，你着哪门子急呀？再说那也不是你欠的债，更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怎么不是我的责任，我是他们的地委书记，他们拉住我的手眼巴巴地望着我，我脸都红得没处放，我只能掏自己的腰包，可救急救不了贫啊，战争让他们流血牺牲，和平让他们吃苦受穷，你觉得这公平吗？裴庆生拍了一下茶几，茶几上的瓶瓶罐罐都被他震得嘣嘣嚓嚓直跳。
斌儿一看爸火了，哧溜一下跑出去：爸，斌儿可是良民啊，这不公平与我无关，我可不是制造不公平的罪魁祸首，朝我吼真没道理。
怎么没道理，我平常让你们节俭、自律，你听了没有？
听了，自从去年去晋中吃了一顿宴请，进行了一次革命教育改邪归正了，再没无故沾过社会主义一点油水，这样廉洁的儿子哪里找去。爸，能不能不要把工作上的沉重带回家，能不能变成“爸爸”面孔而不是“书记”的面孔？
原玉兰抿嘴笑了。
裴庆生这才从某种思绪中拉回来，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瞥了一眼儿子，有一点尴尬，说谈恋爱了？
斌儿脸红了。
女朋友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听说我是地委书记的儿子，以为很富，来咱家一看……斌儿撇撇嘴，两手一摊。说，没戏。
裴庆生认真了：说吹了？
说还不如她家。
后来呢？
没有后来。
裴庆生低下头，叹了口气，斌儿，太功利的女孩靠不住啊，吹了也不可惜。
谁说吹了，咱裴家娶媳妇历来不花钱，听说我爷爷很牛，一盘棋牌就赢回了我奶奶，爸也很牛，一床被没做，我娘就来了，不过据俺娘口供，她是被爸哄骗的，爸，这件事可不像磊落的共产党人行为啊。轮到我嘛，也许没爸的本事，但也不能因为穷就吹了，那裴斌同志也太没面子了。
裴庆生忍不住被他逗笑了。说看来这女子还有点意思，明天叫来爸看看。
一说不怕穷爸就感兴趣。
不怕吃苦受穷的女子终究是心底纯净高尚的。斌儿，你哥咋办你也咋办，酒席不请，自家人聚一下就行，女孩子会不会同意？
应该会吧，她明天一见爸就让她懂得，她从此是共产党员的儿媳，不能奢侈、不能浪费，老区人民富不起来咱们绝不能先富……别贫嘴，这是正经事，你得提前说服她。以免到时候闹不高兴。以后说话改改你的腔调，都有女朋友了，这腔调让人家觉得你不稳重不可靠。咱裴家是不太富裕，可咱有可靠厚道的心，用一生去弥补人家经济上的亏空。在困难时候同甘共苦的人是尊贵的。
斌儿认真点点头，说谨遵嘱咐。遂又凑到父亲身边，像小猫一样支着下巴伏在父亲膝上说：不过爸，你不觉得咱们家政治味太浓了些？我最怀念你从黎城回来那时候，哥抱着你的腿总是仰望，我坐在你脖子上得儿哟地骑马坐轿。那时候冬天没暖气，冷得不敢脱衣钻被窝，爸用两个葡萄糖瓶子灌上热水，我和我哥一人一个抱着入睡，妈妈手段更绝，怕烫着我们做了个瓶衣穿上，既保温又不烫。你夜里回来再晚也要用胡子扎我们。你每次出差回来都要买一个本子或是一支笔给我和哥哥。我们想要玩具枪爸爸没钱买，给我们一人叠了把牛皮纸枪，妈妈做饭，我们三个人在屋里玩打仗，我和哥哥谁也不当叛徒让爸爸当，爸爸也不当。
说：我是坚强的布尔什维克，共产党人宁死不屈。三个人争执不休，最后石头、剪子、布，结果是哥哥，哥哥也不当叛徒。三遍为准还是哥哥，哥哥就摔了枪，说咱俩串通好了算计他，不玩了。
妈妈说：裴庆生，和孩子们玩哩你就当回叛徒不行。
爸说不行！按原则办事，谁输了算谁。
结果哥哥哭了。由于谁也不当叛徒，后来爸想了个办法让一个枕头当叛徒，我们冲着枕头啪啪地打。三个人打得真过瘾。那时候供应白面，你和妈妈总是吃“银裹金”（白面包红面），我和哥哥吃白面。你说我们正长身体，怕营养不够。那时候老家的哥姐们在太原上学，每星期我们聚会一次，优化组合做午餐多有趣。你在大同一星期写一封信问讯我们……想到这些往事，我觉得好温暖。可是到晋中，离家近了，你回家反而也不多了，总是匆匆复匆匆，回来就板着脸想工作，我们必须按照你的规定板板正正地做人，必须锻造成坚强的布尔什维克。可是爸，你那一套等于给我们绑上了绳索，画地为牢，在现实生活中到处吃亏碰壁，你一点都不同情我们！
我觉得我们在你的心目中还不如你的那些穷老百姓……斌儿看了一眼父亲，父亲的眼圈红了。
裴庆生摸摸儿子的头，说爸没有那么无情，是斌儿长大了，各个时期父子感情的表达是不同的，树苗成长是要施肥浇水，保证阳光充足。
树长粗了，就要剪枝拔草让它成材，成个好材是痛苦的，是历练，是要经历失败、挫伤、吃亏！委屈、失落、暗算，这一切都得自己面对。风不吹树叶不会发芽，树不剪枝丫过繁长不成可用之材。斌儿有了女朋友，娶妻生子后就要重复爸爸的经历了，不仅有保护妻儿的责任，还要有反哺之心，所以爸必须让你懂得独立、自律、俭朴、自援的能力。爸在黎城是庶民，除改造思想，好好劳动，没有别的责任，回到组织部是干具体工作，大事有上面承担。到大同是副手，干好所管辖的工作就行。可是现在，爸是一方领头人，开会时黑压压的脑袋都得由爸的决策统领去做事，决策的正确与否非实践才有定论，成功皆大欢喜，失败不是个人的打击，而是一方人的损失。到乡下一张张嘴巴搁在爸的肩上，他们是命，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就是爸的罪过，到工厂工人开不了资，问爸要办法，爸拿不出来，你说爸是什么处境？千头万绪爸得去理，去拿出决策，拿出办法。爸忽略家人有时也是愧疚的，斌儿要理解一下爸。爸不在的时候你要保护你妈，你们都是爸的精神后盾。爸没有精力给你们温暖是条件不允许啊！你说爸让你板正做人，是捆绑的绳索，画地为牢。不错，人就得对自己有要求，而且还要严格甚至是残酷的！不该做的，对自己再有利也不能做，不该说的获得什么样的“荣光”也不能说。战争年代投敌是叛徒，和平年代违法乱纪就是叛徒。爸这样要求你们，你能理解爸吗？你埋怨爸了？
斌儿低头不言。
夜深了，月光泄进屋里。裴庆生翻来覆去睡不着，原玉兰说，你这月的工资……拿不回来了兰儿，下乡都用光了。
咱们三个人定下的指标不算数了？斌儿可是月月完成。我才只给孩子10块钱零花钱。让别人坚守原则，你自己却不能遵守，说不过去啊。
唉！我一看到穷人就像和我一个被窝里睡过一样，不忍心丢下不管。
兰儿，一分钱能逼倒英雄汉，当年我上学就几块钱学杂费，家里就是拿不出来，哥几个半夜合伙算计了云兰的两根长头辫才凑齐，云兰的哭闹至今让我心疼，爸看我的眼神我至今都忘不了，我当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内疚、卑微、不自在……兰儿，对有钱人来说几十几百都不起作用，可是对家徒四壁的人来说，哪怕是几块钱说不定就解决一个大问题。钱不能看重，但谁又敢看轻呢？蔡连锁那一家人，哪怕夫妻有一个身体健康的就能让孩子们穿件衣服……裴庆生又哽住了。
原玉兰叹了一声气无以反驳。她说他爷爷病了，今年过年你打算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