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一个酒坛碎裂在地的声响惊醒了几乎陷入魔怔的穆都,他怨毒地转过脸去,看着旁边指着自己狂笑不已的董力忽三人,突然间一个念头在心底猛地滋长起来,这念头是如此的疯狂,令他都有点压抑不住的莫名兴奋。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起头望向窗外,目力所及的尽头,连绵的群山亘于西北,那白云盖雪的千峰万岭之间,就是他的祖先们世代放牧的地方。从叶延在沙州建穆克川到夸吕于伏俟城称可汗,二三百年的时间,他的祖先们就在那片天赐之地建立了一个东至洮河、龙固,西达赤水、白兰,北界黄河,南至大积石山的强大的吐谷浑王国。远远地看着那个地方,他激动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就像以前无数次远望西北一样,他重重地告诫着自己,身为伏允可汗的后代,自己绝对不允许祖祖辈辈的无上荣光和煊赫武功就这样在毫无作为的观望中如夏日山头的积雪般无声无息地消融殆尽。
伏允可汗有太多的不肖子孙,西部的达延芒结波早就臣服于吐蕃;而东部的慕容顺一支则内附于大唐,可笑地守着一个“乌地也拔勒豆可汗”的虚名;唯有传袭到父亲的这一支,还一直辗转在大唐与吐蕃对西川的战事中寻找机会,未曾一日懈怠。但是,父亲穆定海已经老了,尤其是自生病以后,早先的雄心壮志便好像都消磨得一点不剩。特别是今年春天在牧场遇到那个被他奉若神仙的道士之后,父亲就越发变得患得患失、小心谨慎起来,不仅大幅减少了从松州购入马驹的数量,还大量缩减了牧场骑士们每天的训练时间。甚至还一度听说他有要遣散牧场的想法,幸而被几大酋帅一起合力阻止了。如今牧场谣言四起,已有人心不稳之相,长此下去,恐怕牧场就会在相互猜疑中走向衰亡。
一想起那个道士,穆都的面前就会出现那张无论面对什么局面都始终云淡风轻的脸,此刻的他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怀疑那道士就是西川节度使的细作,借着帮父亲治病的由头潜入牧场,用“善抚子女,切勿妄求,否则祸及己身,悔之晚矣。”之类危言耸听的话特意来摧垮父亲的意志。切勿妄求,简直就是一派胡言!我伏允可汗霸绝甘青时,李氏还不过是隋王朝太原的区区留守,志于恢复慕容吐谷浑家族的无上荣光,又怎么可能是妄求。而今吐蕃隐然日落西山,大唐也是日益衰败,当此之时,正是再兴于甘青故地的最好时机,自己绝对不容许有任何人来阻碍慕容吐谷浑家族的复兴。
想到这里,穆都又看了看身边渐显醉态的三名西山羌人,阴阴一笑,伏低身子,对着董力忽谄媚地道:“董将主不愧是咄霸大王家的贵人,连这等隐秘的军事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着,双膝一弯,跪倒在地,拉着董力忽的手哀求道:“董将主一定要救我青马牧场!在这西川地面,也只有咄霸大王才能保得了我青马牧场上下几百口人了。董将主如果能在大王面前替我穆家说上一两句话,我穆家一定永远记得你的恩德!”
董力忽醺醺然之间见这穆都跪伏在自己脚下低声哀告,一股极大的满足感自胸间急剧升起,他掂着酒坛,瞪着醉眼哈哈狂笑道:“算你这狗东西还有点见识,想当年西山八国随韦太尉讨平吐蕃时,立功的各位将领之中,我董氏族人最多,西川各路军中最为精锐的西川镇兵,也绝大多数都是我董氏族人统辖。在这西川,也确实只有我董家才能保得了你们。”说着,猛地打了个酒嗝,将手中的酒坛重重地扔在桌上,一脚把穆都踹出老远,指着他叫道:“不过你董大人我为什么要帮你!汤王早就说过,你们青马牧场这样反复无常的两面人,就要任你们自生自灭!除非..”董力忽突然嘿嘿笑了起来,一把推翻桌子凑到穆都身边,舔了舔舌头,看着他淫笑道:“除非你青马牧场把穆青容那个小娘子送到我那里去,我还可以考虑考虑,否则,你就等着陇东军踏平你们的牧场吧!”
穆都的脸白一阵青一阵,冒火的眼睛死死盯着董力忽那摇摇晃晃转身回去的身影,好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他的手往靴子里伸了伸,却始终没抽出什么来,只是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房间内砸酒坛掀桌子的声响惊动了店中的其他酒客,几声呵斥隐隐传来,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酒奴闪身进了房间,皱着眉头看了看歪倒的酒桌,摔碎的酒坛和一片狼藉的地面,冲屋内摇摇晃晃站立的三人躬了躬身,说道:“几位郎君且小声些,隔壁有左衙营的几位将军们在喝酒,且莫冲撞了他们。”
董力忽一听大怒,叫道:“什么左衙营右衙营的,你董大人心里不痛快在这喝几杯酒,哪有这么些人在那里聒噪。”旁边罗格里见董力忽发怒,心里突了一下,这左衙营可是使府的近卫,不是辖下州郡兵马使可以相比的,生怕他一时怒发引起冲突,忙朝另一个羌兵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左一右扶着他,对酒奴道:“你且去吧,将主醉了,我们这就要送他回去了。”
酒奴又躬身道了声谢,转身就要离开。穆都冷冷一笑,猛然站起身来,三两步冲到门口,照着酒奴后腰猛地一脚,嘴里大叫道:“左衙营的人有什么了不起,我西山咄霸国小王在此,谁敢赶我!”
罗格里目瞪口呆地看着酒奴被穆都一脚踢出老远,嘭地一声砸在对面房间的门上,将门直接撞飞后摔倒在房间里,打着滚嚎叫着半天爬不起来,不由得惊怒交加,指着一脸阴沉的穆都喝道:“穆都,你..”
后面的话还未及出口,只见对面房间中转出五个人来,一个个面带怒色,手按腰刀看向这边,打头一个体型高大魁梧,身着狮虎团身绢布铠,面色铁青地环视了一眼房中几人,盯着站立不稳的董力忽,沉声喝道:“什么人竟敢在此殴打商户,扰乱南市?给我围起来!”身后四人齐声应诺,抽刀在手,缓缓围上前去。
罗格里恨恨地往穆都所站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他一脸平静地往自己这边慢慢靠了过来,只得苦笑了一声,以手抚胸施了一礼,扶着董力忽道:“诸位将军且慢。我等是西山中北路兵马使、茂州刺史李广诚李使君麾下通化石门镇兵,这位是我们的董力忽董将主。董将主方才多饮了几杯,已然醉了,我等正要送他回去。冒犯之处,还请各位将军见谅。”
那带头的军将听他如此一说,心中的怒气缓了缓,皱着眉头道:“既然是西川镇兵,那便也有守土安民之责,岂能在酒肆中闹事,伤及无辜。既然你们将主已醉,我也不再追究,你等出些钱帛赔于商户,此事就此作罢。”
罗里格道了声谢,舒了口气,看向穆都。心道,此事由你连累而起,这赔偿钱帛的事,也该看你的了。穆都眼看着一场冲突将起,转眼间竟然又消弭下去,心中大恨,脸上阴郁得快要滴出水来,见罗里格看着他,只得无奈地摸向腰间的钱袋。
正在此时,那领头军将又盯着董力忽三人看了一看,突然问道:“这董力忽董将主,可是今日在西市上与李阙打球的那个人?”
董力忽酒入愁肠本就易醉,又加之烧春性烈,此时只觉得心头有一股无名之火在猛烈地燃烧,迷迷糊糊之际,突然听到“李阙”两字,狂躁的内心顿时如在沸油当中投入一滴清水般暴虐起来,他眼睛睁也没睁,随手往前猛地一挥,只听“啪”地一声,一个沉重而响亮的耳光声顿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