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见他无事,心中大安,轰然齐叫了声好,李阙压了压翻涌的酒劲,微笑着拱手往四周团团施礼。却见围在场地四周的人群突然往两边分开,一个红袍壮汉横抱着一人从人群中冲了出来。那壮汉将怀中之人轻轻平放在酒楼的台阶上,满脸焦急地粗声唤道:“成义,成义!”唤了一阵却没听得他回答,不由得慌乱起来,忙四下张望,急声大叫道:“大夫,这里有没有大夫!”
李阙见此,凑过身去看了看那叫成义的少年,只见他面如金纸,双目紧闭,口鼻流血,气若游丝。忙俯下身去,伸出手来搭在他手腕上把了把脉搏,半晌,看着四周紧张地盯着自己的众人,仰起脸来笑了一笑,对那红袍壮汉道:“不用担心,这只是骤受重击加之激愤过度一时昏迷罢了。他虽遭撞击但幸未伤及筋骨,更兼身体强健,故此并无大碍。后背虽有创伤,但只需用些金疮药敷上揉搓,化开淤血即可。只是初创之下,急需静养,可将其暂时安卧于酒楼中,不要乱动。”
那红袍壮汉耐着性子听完他的话,一脸忧色地看了看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地的同袍,一副犹疑不决的样子。正在迟疑间,听得人群中有人叫道:“韩将头无须忧虑,这郎君我认得,他就是那平乐山下的李大夫,年纪虽轻,然医术了得,他既如此说,必有道理。”那红袍壮汉似乎也听说过这平乐山下大夫的名号,站起身来拱手道:“既如此,那就依大夫所言,韩猛代成义在此谢过。”
李阙微笑着还了一礼,道:“韩将头无须多礼,李阙。。”话还没说完,便听得背后一个粗鄙的声音阴恻恻地响起:“韩猛,你的人死了没有?没死的话就滚起来继续打球。”李阙皱着眉转头看了看,只见先前在场上打进一球的那个羌人正嚣张地看着这边,见李阙也在看他,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拔马往前走了两步,歪着脑袋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成义,幸灾乐祸地道:“啧啧,瞧这半死不活的样,恐怕一时半会也爬不起来了。韩猛,你干脆认输吧,给你董大人跪地磕个头,我们的过节就了了,我也好去找我们兵马使讨钱喝酒去。”
韩猛听了,顿时气得青筋毕露,猛地转身黑着脸大喝道:“董力忽,你等不过是仗着毁马侥幸取胜,竟敢在此大言不惭。”
董力忽面色一沉,讥讽道:“球场上以马冲撞乃是寻常之事,爱惜马力不过是他自己愚蠢,你韩猛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
韩猛无言可对,气得哇哇直叫,旋风般冲进球场,翻身上马,操起月杖遥遥地指着人群中的董力忽,大喝道:“想要胜你,我韩猛一人足矣,董力忽,可敢放马过来与你韩爷一战!”围观众人见他孤身挑战,慷慨激昂,都震天般轰然喝了声彩。
董力忽不屑一顾地道:“韩猛,以三敌一,胜之不武,你纵算自找死路,也不用如此激我。”说着,阴阴地看着李阙,嘿嘿冷笑道:“方才不知是何人说本小王是羌西莽夫,既敢出此大言,可敢放胆出来一搏?”
李阙纵声长笑,朗声道:“早有此意,取马杖来!”
围观众人起初见成义被撞于马下,只道场中将无人比赛,都扼腕大叹遗憾,后见韩猛负气欲单人独马,以一敌三,虽壮其胆色,却都不甚看好。此时听得李阙应下董力忽之挑战,众人的情绪顿时如投火在油,瞬间蒸腾,见他要马杖,皆争相奔走,助其高呼,千万人声,集于两字。“马杖!马杖!”之声,如翻江倒海,摧山崩岳,一时之间气势滔天。
南主在楼上醉卧正酣,突听得楼下万人齐呼,如山崩地裂,迷迷糊糊间却不知何故,不由得大惊,忙一骨碌翻身爬起四下观望,只见旁边李阙已没了踪影,杯盘狼藉的桌上已被收拾干净,靠桌边不远处,有五六人倚栏而坐,聚精会神地望着楼下,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激动地拍打着栏杆,口中兀自叫道:“马杖,马杖。”南主揉了揉眼睛,竟看到西川节度使武元衡武相公就坐在其中,柳公绰、裴度、李虚中都陪坐在侧,还有三个人没有见过,但既能和武元衡一同陪坐,想必也一定不是无名之辈。南主理了理衣装,抹了把脸,趋步上前,朝武元衡等人恭身下拜道:“文书帮办南主见过武相公,见过诸位上官。”
武元衡听他见礼,转过头来看了看他,温声道:“云卿酒醒了?”
南主忙躬身道:“小子孟浪,让相公见笑了。”
一旁那方才还在拍栏大叫的老者转过头来,急急地对他嚷道:“小友快过来,看看场中那叫李阙的少年是否是刚才与你在酒楼饮宴之人?”
南主疑惑地看了看他,趋步来到栏杆前朝下望去,只见楼下空地四面人满为患,楼下台阶旁有一群手舞足蹈的人正簇拥着一个青袍少年往空地中走去,略一分辨,那少年正是自己新近结识并相约在此聚会饮酒的李阙李遁一。
南主一怔,点头道:“正是此人。敢问上官何以有此一问?”
那老者却没理会他的问话,自顾自地道:“果然是他,这就奇了。方才在楼上观球时,尚对打球一窍不通,此时竟敢与董力忽挑战,这小郎君,着实让人不明就里。”
“打球?这李遁一居然跑去打球了?”南主疑惑地往外仔细一看,见李阙被人拥到场中,旁边立刻有人为其牵来了一匹白马,又递过去了一根球杖,李阙接过球杖,翻身便上了马背。南主见此,喃喃道:“想不到这李阙还会击鞠,倒是从未听他提起过。”
李阙自然从来就不曾和南主提过击鞠,正如方才在酒楼上观球时郑尚书所见,这李阙本来就不会打球。此刻之所以提杖上马,完全是被腹中酒力所激,被场中董力忽所迫。
李阙一上马,被风一激,酒突然一下子醒了,听着四周轰然山响的欢呼,看着对面三名羌兵狰狞可怖的面容,心中不由得大急,他自己清楚,他连打球的基本要领都不会,这稀里糊涂地上了场,受伤丢人是毋庸置疑的了,至于会不会送命,还得看董力忽手下会否留情。
他苦笑着抬起头,看了看头顶上澄澈的蓝天,长长地吐了口气,把心一横,两腿一夹马腹,来到韩猛的身边,沉声问道:“韩将头,这打球可有什么紧要的技巧?”
韩猛闻言一愣,忙低声问道:“紧要的技巧?郎君这是何意?莫非郎君不精球技?”
李阙苦笑道:“何止不精球技,在下此时方知这球杖之长短。”
韩猛大吃一惊,身下一挫,差点摔下马去,忙勒住缰绳稳下身形,低声喝道:“小郎君岂能视打球如儿戏!此局胜负事小,我看那董力忽定会暗下重手,你必须即刻退出,否则将有性命之忧!”
李阙摇了摇头,慨然道:“既已骑虎,岂可轻下,此时我已进退两难,不如拼力一搏。有我牵制,或许韩将头你还有机会取胜。”
韩猛神情复杂地看了看他,见他满脸坚毅之色,长叹了一声,道:“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多言。你且记住,千万勿与对方缠斗,如有冲撞,万不可顾惜马力,须以自保为第一。”见他点头,想了想,又接着说道:“打球无他,唯以球入网囊为胜,诸般技巧,均为此而生。”
话音刚落,只听得外围有人大呼,一颗朱红小球急速飞入场中,李阙见韩猛举杖大喝,骤马狂奔,迎着董力忽三人便冲了过去,不由得心中豪气横生,一声大吼,猛一打马,随之往前疾射而出。
风呼呼地从耳边掠过,马蹄踏在砂土里,扬起一股股的黄尘,李阙伏在马背上,眼睛紧紧地盯着小球下落的方向,此时此刻的他就像融进了这秋天飒爽的空气里,耳边的一切声响都仿佛遥远的天地间传来的模糊的梵唱,唯有四面的马蹄之声清晰可辨;眼前的一切景物都仿佛辽阔的穹宇上洒下的缤纷的花雨,唯有飞驰的朱球之影历历在目。挥杖,小球高高地向天空飞去;球落,月杖平平地向球门抽击;砰然轻响,网囊横起,山呼海啸的欢呼声响彻天际。
这一天,无数的成都人都声嘶力竭,他们似乎忘却了世间所有的牵绊,只狂叫着一个叫李阙的郎君;
这一天,无数的酒楼被拍断了栏杆,他们扯下了所有迎风招展的酒旗,只绣上了一个叫李阙的名字。
今夜,成都,西市,不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