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梦盘坐在床上,双手还轻放在琴弦上,头颅低垂着,脸上是说不出的痛苦表情,以往明亮的眼神此刻也暗淡了三分。庞掌柜就在一旁站在,面色也异常得铁青,眼睛时而看看长梦、时而盯着地面,攥着的拳头一时紧一时松。
昨天晚上,长梦做了个梦;这是很少有的事情。梦里曲折离奇、如真似幻,醒后,只依稀记得高渐离笑着对他说,他找到荆轲了;荆轲也在,在对他笑,没有说话。在梦中他的心就泛着痛,那痛感就如同几年前那样;这感觉并未随着梦醒而改变,一上午他的心都在不安与痛楚中挣扎,但他心中又清楚的知道——所恐惧的事情终究是来临了——正是在这种清楚之下他的心愈发难受了。那日目送高渐离最终离去,他便知道,不论成败,这位知己都不会再回来了。从那时,他的心就在隐隐的泛着痛,也有对自己无能为力的痛恨;尽管他清楚的知道这位知己并不后悔此行。这痛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今日彻底爆发再也压制不住;这一个多月长梦足不出户,连夜会也都没有去。他实在是不想看那些人的嘴脸。
就在刚才,庞掌柜把这个注定了结局的噩耗传递给了他。噩耗带着几分令人难以自制的失望。长梦什么话也没说,缓缓地低下了头,就像这深秋里的树叶,情不由己的飘落。
从咸阳传来的消息说:嬴政因喜高渐离击筑之技,故赦其死罪,盲其双目,常邀六国贵族共赏之;高得机,与王一近再近,置铅于筑中,扑击嬴政,败而身亡。亡前大呼:命终将去,有何惧哉?天不怜我,壮士垂泪!
长梦一人再次来到那日与高渐离饮酒狂谈的山崖上。那日二人用过的酒具都还散落在这,只是而今蒙了尘,好似多了些灰暗之色;长梦驻足观看良久,方放下手中提着的包裹,解下琴匣,盘坐在悬崖边上,将琴匣放在腿上,取出了包裹中的酒菜。
往两只酒盏里满上,放下酒坛,拿起一只对着虚空示意,然后倒在了崖下;连倒四盏,然后将酒盏也扔到崖下,然后是已凉透的四碟菜;拿起另只酒盏,一口饮尽,摔在地上,抱起酒坛狂饮。
酒罢,扔掉酒坛。他已微醺;望着咸阳的方向怔怔发呆。
深秋的天是深蓝的,深海一般的清凉,就如那百转千回的秋风带来的味道;云是轻薄的,但却是连绵着的,好像鱼的鳞一样。深秋的地是深情的,那种沉默中的深情,静静地发散出一种枯老中带着古老的气息;就像经历了世间沧桑的老人静坐在最后的岁月里,——沉默中饱含着深情。
长梦忽地打了个激灵,这才发现自己竟已呆坐许久;那日头都已西沉得厉害了。不禁苦笑一声;打开琴匣取出瑶琴,就放在琴匣上弹奏起来。琴音悲切凄婉,闻者垂泪;在这深秋之际,随着阵阵秋风远去。
琴止人悲凉,风静天地寂。
痴痴低语声,不解人生忧。
“先生,一路走好!
“先生大义,某自愧难当,何有颜面做二位知己乎?
“二位视某若同生,某却数负二位之真心!
“呜呼哀哉!痛哉痛哉!伤言绝语怎表某之痛心!……”
长梦声泪俱下,泣不成语;好半响才平缓过来。略微整理了下仪容,看了看天色,又缓缓地将瑶琴放回匣中。
崖下的田地里尽是收割完堆放起来的庄稼,横一排,纵一列;看去好像是穿着黄金甲胄的士兵在这里列阵。地里还有些农民在弯腰收拾着什么,远处的道上也有些农民紧忙的赶着牲口车拉庄稼,空车来,满载归;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便连他们的身影也是模糊的。在这深秋的夕阳下,金黄染着红。
与上次所见大有不同了,长梦看了几眼,匆匆收回了目光;逃也似得下山归去。然而在路上,又不免的伤心难过。
夕阳,深秋,亡魂。
秦王政二十七年;始皇出巡陇西等地。
同福会提前收到密信,当夜召开紧急夜会;便是连长梦也被庞掌柜极力拉了去。
“消息之前也都告知予各位了,”赵玉环视众人一周,在长梦身上停留了片刻,“不知诸位有何良策?”
众人相互看看,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失望;一时都没有接话。偌大的地宫竟是死一样的沉默。
地宫内弥漫着酒肉之香,小鼎内都还有沸腾的动静;众人身后的火盆里的火焰正在熊熊的燃烧着,发出灯捻燃烧的噼啪声,又有股灯油燃烧后的异香在飘散,混着各种酒肉的香气,便越是怪了。
“不知赵兄这里可有良策?”定了定神,还是庞掌柜打破了沉默;虽然他也知道这句话是白问。
见众人都向自己看来;赵玉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长梦先生?”庞掌柜又看着身旁的长梦,问。他实在是害怕这种沉默,然后是一次次在沉默中众人失望的散场。
长梦看了看庞掌柜,又看了看其他诸人,低头沉吟一下,抬头道:“在下希望能主动出击!”这是他自高渐离事后第一次参加夜会;既然来了,他还是期望有些收获。
“先生之意?……”有人立即问。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眼睛里好像泛起了某种光芒;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六国联合,截杀嬴政!”长梦的话说得很用力。但是场面又沉默了。
半响,赵玉看着众人不无担忧道:“嬴政所带的护卫不光是精卫,而且阵容及其庞大!”
“倘若六国倾巢出动,正面相对,有几分胜算?”芈宇一面摸着下巴,一面问。
“恐全军覆灭!”
虽在意料中,但众人依旧不免倒吸冷气;又都看向长梦。
“长路漫漫,终会有机可寻的!”长梦面不改色。“嬴政一死,其众便也无心恋战!”
“可六国还要留人应变,以免失败,还可重头再来呀!”
“某并不需多少人……”
众人闻言一喜。
“只要助某近得嬴政十步内,某拼得性命,必有十足之胜算!”长梦言辞激昂,一拍长案站了起来;浑身却散发着一股傲气。
众人犹豫;去哪寻得这样人选?但多出几人却又不愿。——笑话,嬴政死了,手头上若没人怎么能在这争夺天下时占得先机?又者,若长梦借人不还,自立一户,哪又当如何?如此种种,却也是叫人头痛。
长梦看这场面,心中一叹,便要重新坐下。
“这个……”芈宇犹豫一下,还是道:“楚国愿献十位壮汉追随先生!”他身旁的麻启皱了皱眉向他看去;他也看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各国在暗中徐徐发展势力的过程着实艰难无比,每收入一人必定是经过层层审核,又不敢操之过急唯恐为嬴政所知而招来灭顶之灾,是以各国都将这些麾下视为掌中之宝;然这也消磨了他们的耐性,打心底渴望另有覆秦的谋划,——可若涉及到根本利益,他们便又不含糊了。
长梦刚要坐下的身子又站直了;略思忖一二,又看向其他人。
“齐国也愿出十人相助先生!”
“魏国无异议!”
“赵国必助先生一臂之力!”
“韩国不才,愿出五人……”
如此便只剩下庞掌柜代表的燕国未表示了;坐在他另一旁的另一位燕国负责人——王三爷——看着他,在征询他的意见。这两人却是胖得像对亲兄弟;那王三爷是庞掌柜的副手,做些隐秘事宜,很少露面,便是长梦也没见过几面。——但若庞掌柜出了意外,他便顶替庞掌柜的位置。这些长梦也知道;其他五国也都有这样的后手:譬如楚国的芈宇是主,麻启为辅。不过这楚国行事,并不如此低调。
众人都看着庞掌柜,等待着他的表态。场面虽静,却不像之前那样的死气沉沉,相反倒有了活气。
长梦原本有几分欣喜的心,在看到庞掌柜的样子后又沉了下来。
庞掌柜定了定神,看了长梦一眼,示意他先坐下;随后看向众人,道:“区区五十余人,如何近得嬴政身边?各位,还是再多加些人手罢;不行,我们也跟着一起上!不死不休!——各位看如何?”
众人低头沉思;场面竟又是死一样的静。
长梦不禁踏出一步,忍不住激动的道:“便是一家再多出十人也可!”
众人看看他又低下了头,沉思不语;竟是不敢对视他的目光。
长梦胸中的激昂瞬间消散了,便是觉得世间也一下灰暗了;一声轻叹,——连声音也是那么的轻,转身离去。“罢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