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牛顿时冒火,“你胡说八道!”
“你去看!”
“不去!”铁牛一甩手,气呼呼回到台柱边。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百喜手肘又拐了拐他。到底经不住诱惑,铁牛还是被他扯走了。飞亮要跟上来,铁牛撅着屁股一脚踢去,“不要你来!”
他们歪头从木板缝里朝上看,果真有两只垂在长板凳下的手握在一起。可是无法看到手的主人,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铁牛气愤地说:“不是我爸!我爸穿的是草鞋,不是布鞋!”
百喜悄悄说:“你爸手上是不是有条伤疤?”
铁牛正把眼睛贴近板缝,忽然一把泥沙“刷”地扬下来。铁牛“呀”了声低头就往外跑,“猪压的,老子眼睛瞎了!”
百喜要给他吹沙子,他给百喜当胸一拳,带着哭音嚷:“不要你管!”
秦三帮他把沙子吹出来,“你们玩什么啰,马上看戏了。”
戏剧终于开始。一阵哐哐当当锣鼓过后,威风凛凛的小将军领着一小队人马出场了。那人一开口,百喜就叫:“铜师公!铜师公!”
果然是水炳铜扮演的刘承佑。
“晓出凤城东,分围浅草中,红旗遮日月,白马啸西风。反手抽羽箭,翻身挽鹊弓,千军齐仰望,一箭贯长虹。”
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戏词,立即获得台下懂戏和不懂戏的人一阵噼噼啪啪掌声。
四个人掉头又往人缝里钻,遇着秀月、银秀,还有一帮她们在山里认识的女孩子,正叽叽嘁嘁说个不停。他们懒得打招呼,又一顿横穿竖闯,终于找了个看见演员半截身子的地方。
接下来李三娘上场。旁边有人交谈:“这是啸天湖的肖海涛,声音不错,可惜屁股大了,身段太硬。”
另一人说:“啸天湖唱戏的,只有那个秦天,是文武戏全才的角色。”
“他怎么不演刘承佑?”
“听说他演《金龙探监》里的王金龙呢。这个角色原是铜师公演的,不晓得怎么他们换了。铜师公声腔虽然不错,就是人有邪气,不如秦天堂正气派。”
“看硬派人物演偷情也好呢。”
铁牛刚才很高兴,又听说什么偷情,似懂非懂地,想起台下看到的那手,忽然心里忐忑起来,梗着什么下不去。他心中焦急,两手撑在秦三肩上左晃右瞧,就是看不见侧幕里的情景。
他不声不响离开同伴,钻到樟树下,正想如何把树上的小孩哄下来,忽然听到有人念锣鼓词:“打那打昌,打打依果依,昌扯昌……”
“嘿,十春哥!”
肖十春拉他过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心踩伤了。”
“你没去打锣鼓?我爸爸呢?”
十春摸摸铁牛的小辫,“你爸在后台化妆,你去吗?”
“他不在侧幕里?”铁牛急切地问,眼睛骨碌碌盯着十春。
“下出就是《金龙探监》了,找个地方看你爸的戏吧。”
铁牛这才暗暗舒口气,放下心中一块石头,悄悄回到同伴身边。
他终于痛痛快快说:“我们看下出戏吧,现在逛街去!”
街上的商店虽然开着门,却没有几个人影。他们忽然看见谢大成和牛丽珍在一家饮食店里吃包子。铁牛问百喜:“你哥呢?”
百喜心烦地朝店里瞅,“到姑妈家去了。”
自从爷爷死后,姚先喜就和弟弟分家了,百喜和二哥一起生活。看着百喜穿的布鞋脚趾全出来了,铁牛想一定要爸爸也送双糯草蒲鞋给他。
走在街上,几个人都觉得肚子很饿,铁牛拿出仅有的两分钱买了蚕豆,每人分几颗,边嚼边吹牛。回到城隍庙,发现人更多了。飞亮又开始脱蒲鞋。
百喜忽然说:“我有一个办法,就看你们有没有胆量。”
“什么办法?”铁牛立即来了兴趣。
“我们装成不认识的人打架,掀掉别人的凳子……”
“这是谁出的好主意呀?”随着一声好听的女人声音,他们熟悉的郑干部忽然出现在眼前。
几个小子面面相觑,直吐舌头,以为要挨骂。郑爱英却开心地笑了,“我还以为是梁山好汉来了呢,谁晓得是啸天湖的。你们看不见吧,随我来。”
几个人这才咧着嘴笑,跟她走进街对面一座房子,从一个又小又黑的楼梯登上这家人房顶平台。
“太好了!太好了!”铁牛高兴得跳起来。
“怎么样?”郑爱英揪着铁牛的小辫子摇来摇去,“看人是小了些,听声音一样。戏是听的吧。”
铁牛这次不但没反对她抓自己辫子,反而觉得郑干部的手好舒服。当她另一个手拉着自己的手时,不禁注意起来。忽然想起在舞台下看到的手,也是这么圆圆白白,这么细长细长的,心里顿时塞进一团乱麻。从啸天湖到樟树街,还找得着这样好看的手吗?妈妈的手好粗糙啊,有时给自己擤鼻涕好像都要擦掉一层皮来,仿佛撞着树干似的。
铁牛的呼吸粗重起来了,爸爸演的戏也没心思看下去了。
直到日落散场回来,铁牛一直闷声不响。
当晚秦天有晚场,没有回家。后来铁牛看见家里有一双新布鞋,妈妈说是刘乡长送给他爸的。
从此,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就硌得铁牛的心生痛生痛。
春节过后不久,啸天湖学校重新开学了。铁牛、百喜、秀月、银秀,不论大的小的,啸天湖所有学生统统都念二年级。
面对这位矮墩墩、长一副娃娃脸的万老师,啸天湖学生个个记忆犹新。他刚来接任时,余仙差老师正在上课,万老师走进教室,铁牛指着后面说:“这是哪来的伢子?”学生们一齐回头,只听余老师说:“这是新来的万老师。”顿时哄堂大笑。这个像“伢子”(小青年)的万老师非常凶狠。夏天,他常要男同学排好队,伸出手,谁手臂上沾着闪亮的沙子,就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你,你,你,都去游泳了,好。”然后捏住几个手指,手心向上撬,用木尺狠狠打。你如果爬树摘桑葚了,他也不用问,一个个看嘴巴,谁嘴上有红印儿,“好,你爬树了。”又捏住手指狠狠打,无论万老师怎么厉害,仍有桩大案没审出来。那次万老师睡午觉,脑袋正对着墙壁。学校的墙也是篾片儿织的,上面糊的泥土脱落后露出许多透亮的缝隙。铁牛对准墙缝撒了泡尿,赶紧悄悄回来躺在凳子上。万老师醒来,觉得脑袋怎么是湿的?摸着闻了闻,一股尿臊味。这股无名火不知冲哪儿发,查来查去,谁也没干,这大案就一直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