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揣着它,郑爱英陷入深思。首先她也不知它属于什么鱼类,然后啸天湖人把它看做宝贝,最后症结在秦天那里。看来他真在研究它了?如他在医院说的,把它视为一个神奇、神圣的信物或讯号?
如果秦天因为那次遇险,那次确属偶然的生命遭遇,就将神灵的不可知信仰代替从前清晰明白的人生理想,那秦天将走向何方?一个坚定的、坚韧的、智慧的、强大的意志不见了,难道仅仅是个人的不幸?
郑爱英早就确认,秦天不仅是属于他个人的。同时,至少在医院时刻开始,她也确认自己再不可能和这人了无关系了。
究竟是什么关系?这种关系起什么作用?这种作用是红色的灰色的还是黑色的?他需要什么颜色?她需要什么颜色?啸天湖需要什么颜色?放开说,世人需要什么颜色?人世需要什么颜色?
不懂,不知道,不可预知,神秘。
郑爱英朝自己脸上狠狠拍了两下。
忽然,一声划破清冷的乳白色晨空的凄婉鸣声悠然传来,令她心头一震。朝外看去,拉开的半边窗户里,赫然出现一棵三岔形的、高大赤裸的桑树,树岔中央庞大的鸟窝上站着一只黑褐色苍鹭,正朝向她这一边,不时抖动巨大的翅膀,伸展铜号般长颈戛然长鸣,仿佛在召唤她,仿佛欲与之交谈,仿佛向她发出某种忠告。
这棵树,这个庞大的鸟窝,这群有如神灵的鹭鸟,郑爱英早不陌生了。她永远记得它们与烈烈火红的太阳交融一体的景象,那是多么壮美的景象啊!可是,现在,它们显得那么冷厉而神秘!
透过薄薄的冷雾,郑爱英看得有些失神。外面的风景是被窗口裁切整齐的一幅水墨画,风格枯瘦、色调冷峻、气韵苍劲,精神高远,却令人难以接近,难以捉摸。它好像应该象征什么,但是究竟象征什么呢?
啸天湖的山水鱼鸟处处埋藏着寓言诗。
孩子们向往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啸天湖过年的气氛与其说表现在外面,不如说涌动在人心里。岁月流淌到这一天,好像一垄稻谷收割到田头,前面已无去处,自然回头看身后。人也累了,刀也钝了,不该坐下喘口气了吗?对,喘口气,这才是啸天湖人过年的基本含义。
杀猪杀羊的事情是没有的。水灾前的猪早卖掉换了口粮,灾后养的还是猪崽。秋冬季节农田收获了不多一点荞麦和萝卜白菜,远远不够糊口,说到底,能指望换几个盐钱的还是在水里。过年前几天,农业社借来水车,大家车干了啸天湖所有大大小小塘塘坝坝,真可谓挖地三尺,掘尽了小小地盘上一切能攫取收获的地方,希望给新年添一缕色彩。
尽管如此,啸天湖人还是尽其所能地庆祝他们的节日。肖海涛为别人送来的红纸写对联,肖仲秋给要灯笼的孩子织灯笼。连肖菊林也忙活得很,有几家赊了土布来染,他一盆煤水一盆煤水地踩,脚杆黑了很难洗净,水草在骨棱棱的脚上擦来擦去,直擦得血痕道道也褪不下颜色。
副乡长刘雪涛果真兑现了他的诺言,将秦天、肖海涛、水炳铜请到樟树街,参加排演湘剧《打猎回书》、《金龙探监》。那几日他们可真有点忘了啸天湖,直觉得世界上还有令人开心的事。
大年三十,秦天将父亲和弟弟一家请过来吃团年饭。家里惟一可杀的那只鸡,早几天就已杀好,玉兰今天切下半只,将晒干的红萝卜片垫在下面,做成一碗主菜。然后是猪头肉炒大蒜,白萝卜炖湖藕,红鱼,干豆角,酸白菜。
这自然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里最丰盛的一顿大餐了。
铁牛这些天特别乖,不乱说一句话,不乱做一件事,一举一动都看爸爸脸色眼色。他的目标是免去按照惯例该挨的一顿打。啸天湖有个习俗,每个小孩都要打一次过年,那意思是从新年开始会更听话,不再调皮捣蛋。
以前有两次打得厉害,一次爸爸打断了一根青皮树枝,一次妈妈打完叫他跪着,地下插一炷香,香不燃完不准起来。究竟犯了什么事却没有印象了。能有多大事呢,还不是爸爸妈妈拿他出气!铁牛感觉到,今年更不一样,爸爸整天没有笑脸,几次大声吼骂妈妈,半夜还听到妈妈强忍的哭声。
当然,有爷爷在铁牛就比较放心,何况是过年了,总不能随便就发火吧。
铁牛规规矩矩坐在墙边,像模像样陪爷爷说话。爷爷给他的红枣、外婆从她娘家带来的花生,他左右两手悄悄在裤兜里攥着。现在不敢吃,也不想很快把它吃掉,攥着捏着,手心都出汗了,心里无比痛快。当然也有口水不断冒出来,不仅因为手里的,更是因为闻到一阵阵一年里从未闻到的菜香。他尽可能不显出贪馋模样,涌到嘴里的口水也小口小口地咽下,免得发出声响。他害怕那声音让爸爸听到。
热热闹闹的团年饭终于吃完了。铁牛感到奇怪的是,明明吃过了那些好菜,却没体会到它们的滋味,肚里也不知饱了没有,爷爷爸爸都离开饭桌,他自然也得离开,可离开了又觉得饭还没开始吃。
天渐渐黑下来了,令铁牛更激动的年三十晚就要到来了。
终于听到爷爷说:“铁牛,你们去送恭喜吧,到别人家不要乱讲话啊。”
啸天湖流传着一个笑话。姚竹村的小女绰号叫“祸坨儿”,肖海涛弟弟叫“福坨儿”。一次,别人将姚竹村的女儿送回家,对她奶奶说:“把您祸坨儿送来了。”她奶奶说:“是福坨儿呢。”那人说:“不是福坨儿呢,是祸坨儿呢。”她奶奶说:“是福坨儿呢,福坨儿呢。”弄得那人老半天才醒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