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共产党的医院,不要钱。”他自言自语,念念有词。
秦天走到一棵老槐树下站住,上上下下看着,然后靠到槐树上。
“我到家了。”
郑爱英愣愣地看他一会,终于明白了。也笑道:“是啊,槐树槐树,就是回家啊。”
“你帮我们卖鱼,卖好了?”
“卖好了,卖好了。”郑爱英心里一阵轻松:他还是正常人,还是明白人。我的天!
“今天回去。”忽然秦天又说。
郑爱英知道他梦魂牵绕着他的啸天湖,那里的人,那里豁然张开的缺口。她故意不接话茬,笑着拉住他的手,“秦社长,这可是好风水地方。看看去。”
这医院地处市区两座如雕如塑的小巧而笔立的山头上,两峰从南北斜行向上,快要接近处突然错落分离,其间沟壑陡狭,没有可以攀援的阶径。满涧苍翠挺拔的楠竹从谷底扶摇直上,无论天地间怎样风平浪静,这涧里总有常青的竹叶。
秦天果然停下步来,手举额前向下细细察看。
郑爱英若有所悟:老渔家观风察水多了,才有手搭凉棚的习惯。
“果然称得一景!”秦天脸上绽出了真正开心的笑容。
郑爱英强忍住涌向心头的种种情感甚至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不动声色地将他拉到一块歪斜的花岗石前,想让他坐下。
秦天却饶有兴致地走上了山涧的木板桥。
这是一个用铁链钩挂的木板桥,仅有十几步长,却将两座小山牢牢牵住。涧间竹尖摇曳,直舔桥底。
郑爱英兴奋地说:“你只要将脚伸向桥边,那些像仕女手指的碧绿竹叶就可以拂到你脚心,夏日你要清凉它就给你清凉,冬天你要暖意它就给你暖意。”
秦天双手握着铁链,并没伸脚出去。他看得入了神。
“真是人间何处无芳草啊,哪里只有苏杭才是天堂!”
“你说得太对了!真是这样的。”
秦天认真谛听着涧里的竹叶沙响,忽然叹息一声。
郑爱英害怕刚刚出现的情绪又跑掉,赶紧说:“秦天,你说说,听到什么啦?”
秦天深深吸口气,点点头,“我吗,听到白浪滚过沙滩,听到雁群磨擦羽毛,听到黄熟的稻穗等待收割。还听到……好多声音啊。”
听着秦天的话,郑爱英这次感到了自己“怦怦”心跳,眼眶又热起来。她诅咒自己:这么没出息!但她不能不欣慰地告诉自己,我关心着一个千真万确值得关心的人!一个一点也不粗野、一点也不愚钝的人。给他一个环境,他难道不会成为诗人?他有很好的想象力,有一个很美的精神境界!
她担心他由此又会想家,轻轻拉他朝前走。
秦天顽皮地晃了晃小板桥,笑着说:“嗯,是龙太子的舌头,不太稳啊。”
郑爱英由衷高兴地说:“你是猎人呢,它怕你。”
走到小山边沿朝下看,眼前是一条河面开阔、河床平坦的灌渠似河流。秋冬季节,薄薄一层流水像一匹展开的白缎,披沥着河床的大大小小鹅卵石,丁丁冬冬缓缓流去,阳光下闪烁满河碎银的光辉。河岸低平,不似洞庭流域到处可见的笔立陡峭的大堤。
郑爱英指着西岸辽阔的农田说:“这里可是县城的粮油仓库。你在春天来看吧,油菜花、紫云英在低层铺开金黄紫红的花毯,桃花、李花在上层摇曳浅红、洁白的云彩。平缓起伏的农田里,大片大片葱绿的禾苗地毯似的。傍晚时候,鲜红的落日吐露温馨璀璨的晚霞,好像与暮归的人们依依道别……”
郑爱英正兴奋地描述时,又听到秦天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她立即后悔讲多了,勾起他对家乡的联想了。
秦天一脸阴云,长长吐了口气,声音喑哑地说:“这里人有福啊!”
她愧疚地望着,他那吓人的眼窝里,眼神忽然变得黯淡无光。一种揪心的疼痛紧紧攫住了她。
秦天颓丧地倚在土墙边,疲倦地闭上眼睛。
郑爱英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咱们回去吧。”
好一会,秦天往回走。
“什么地方都要住人啊。老天把你安排在那里,你逃得脱吗?你逃脱了地域,逃不了生活。逃跑是袅蛋。我决不逃跑。”
郑爱英由衷地点了点头。对人的欣慰与对人生的忧虑一齐塞满她心间,她的心思越加沉重了。
静静地跟在秦天后面走进病房,郑爱英发现有个蓝花衣服的背影,弓身埋头,俯伏在一张病床上,显然解开着对襟棉袄,正像给孩子喂奶。
郑爱英纳闷,没见有小孩住院呀。她咳嗽一声,那女人猛然抬起身子,一对丰硕雪白的乳房沉甸甸一晃,陌生而吃惊的眼光向他们瞟来,随即不慌不忙扣好衣襟。这时,躺在被窝里的人也撑起身子朝他们望。
郑爱英飞快瞅了秦天一眼,见他神色漠然地走向自己床前,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郑爱英感到一阵脸热心跳。
秦天朝端着药盘、手却微微抖动的她怔怔盯了一会,张口吞下两颗药丸。她再给他喝水,他摇摇头,坐到窗前,直着脖子皱着眉头,朝远方眺望。
郑爱英的心还在咚咚跳动。她想不到竟有人敢在医院里这样大胆亲热,忍不住又朝那边望一眼。
女人已经干脆钻进了被窝。她半个身子斜倚床头,腹前被子高高隆起,显然是男人将头埋在那儿。女人虽然不时瞟瞟他们,却不能掩饰脸上猥亵与极乐的表情。她的嘴唇一会儿紧抿,一会儿嘻咧,仿佛忍耐着就要爆出的痛快的呻吟。
看着这种赤裸裸的挑逗,她很不自在,甚至十分厌恶,极力不让自己注意,想替秦天做点什么,可就是心慌意乱,手足无措,身体里正狂热地涌动什么。
她发现自己喘息起来,越来越难以安坐。那边的女人正脸红耳热,“呼”地咬住自己一条胳膊粗的大辫子,仿佛颤抖着,用力闭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