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说吃两餐,其实有什么东西可吃?空着肚皮挑到日上三竿,人人都顶不住了,就回家胡乱捞点什么进肚,大人仍然上堤,孩子就去寻食,砍柴,放牛拾粪。
黄花菜拌糠熬粥本来是喂猪的,平时看猪吃起来颠头耷耳好像很好吃,现在人吃起来怎么这样难咽?铁牛一边愁眉苦脸地努力把糙碴碴、苦腻腻的“饭”吞下去,一边拿眼睃妈妈。妈妈却像什么也没看见,吃完那碗黑黢黢的黄花菜,就急急忙忙挑着粪桶,趁上工前一会儿去浇刚刚长到半大的萝卜白菜。
姐姐她们去对面山里砍柴打野栗子,铁牛约好了秦三和百喜去踩藕。
近处啸天湖的野莲藕早已被吃光,他们只能到上游大垸的湖里去。
站在湖堤看开去,一望无际的大湖里全是人们挖莲藕留下的大大小小的黑色土堆,土堆间是大大小小水洼。初冬的莲叶大多已经枯萎,有的被土埋掉,有的稀稀落落或弯或斜地摇曳在那里。
铁牛只能跟在后面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湖泥的表面被太阳晒出一层硬壳,下面却很稀软,一不小心就陷进去了。
他们寻找淤泥较浅又没人挖过的地方,手牵住荷梗上端,双脚沿梗茎探索着,一上一下一摇一摆地踩入淤泥深处。灵敏的、富于经验的脚趾与横躺泥下硬硬的湖藕相遇了,他们的脚掌就像犁铧似地将泥与藕剥离开来,将它微微撬动,然后手脚并用,把深藏的莲藕掏掘出来。
工作当然不会那么顺利。淤泥太深的地方不能去,去了不但踩不到莲藕,甚至会陷入泥沼要等人营救。何况都是靠挖藕活命,再大的湖泊也有掏空的时候。
今天还算顺利,日头偏西时他们开始往回走。
啸天湖堤外是平铺数里的大片荒洲,长满地毯似的霸根草,初冬时节一片萎黄,它温暖、柔韧、安宁,是孩子们恣情玩耍、轻松做梦的好地方。
他们仰躺着,让暖暖的太阳晒着他们的肚皮,微睁的眼睛看着空气闪动忽隐忽现的波纹,天空有片片白云在幽蓝的背景下懒洋洋地飘荡。脸颊和眼睛周围划动着霸根草细长的、半青半黄的叶片。一阵阵他们极为熟悉、极为亲切的味道,草和泥地的又腥又香的味道缭绕在鼻子周围。秋后的小蚂蚱偶尔一忽一忽地在眼前飞来跳去,它们黄澄澄的、绿茸茸的翅膀像眼前飘过的小旗。少年心情好时根本不去触动它们,那细小而尖利的脚爪抓在他们脸上、眼皮上他们也一动不动。兴致来了,他们就迅猛地一把逮住,先把腿扯掉,再把翅膀撕掉,最后将它们胸腹拉成两截,饶有兴味地看又黑又黄的小内脏咕噜咕噜滑溜出来。
荒草洲一侧就是长流不息奔向洞庭的湘江。江面闪烁千万点刺眼的阳光,仿佛流淌一河剁切得整整齐齐的金银薄片,不声不响不急不躁地走向它们神秘而又神圣的地方。河流好像在说:“孩子,你在干什么呢?你过得很辛苦吗?我可帮不上你们的忙啊。”
江上的帆船并不多,一艘两艘,或顺水或逆行。听不到它们犁开金银碎片的声音。很少看到雪白的船帆,多是那种灰暗色调,就像劳累过甚的湖区人的脸,心事重重,既不太关心别人,也决不干扰他人生活。就是这种千百年来与世无争的模样。
荒洲另一侧是啸天湖大堤,无声无息地蜿蜒着。堤上没有大树,只有肖家茅屋的屋顶,像一朵不能充饥的大蘑菇。
你说没有任何声音?那也不对,河流与长风有一种永恒的声音,那是一种你必须对它有感觉才能听到的声音。就像脚下的大地,你身心强健、行动正常时不会对它有感觉。此外就是来自你胸腔的微弱的搏动。天地如此明了,却看不见行动。世界就像睁着眼睡觉。
迷糊了一阵的孩子们被草丛下的湿气和轻轻掠过的冷风惊醒,他们召唤着爬起来,开始拔起霸根草白晃晃的根茎放到嘴里咀嚼。
洲边有种他们称之为“鸡把子”的野草,细碎的叶片平摊在地上生长,它却有根小指粗细的独茎,褐黑色茎皮,里面是白生生、水泱泱、脆嫩嫩的茎肉。他们匍匐在地,细心寻找,然后急不可耐地嘣吱嘣吱吃着。
肚里变得舒服一些,百喜就提议烧火烤。
他们拔起大堆干草点燃。开始只冒青烟的草堆在阵阵河风吹拂下扬起白亮亮的火苗,燃烧的草茎吱吱冒油,草节的爆裂声清脆动听。有了火好像风也就来劲儿,它专拣火旺的那儿吹,很快就轰然一声,整个草堆熊熊燃烧起来,火焰高高飘起。孩子们绕着火堆高兴地又叫又跳,黑红的脸庞和敞开的胸脯尽情享受宝贵的温暖。
可是眨眼间,周围的野草也燃烧起来,风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地旋转,火焰摇摆着、舞蹈着,放射灼人的热量,蔓延开去。
“哟,哟,好玩好玩!”铁牛拍手大叫。
秦三和百喜叫着叫着忽然脸色变了,惊慌地四下张望。
“怕什么?这是洲上呢!”
铁牛依然乐不可支,追赶着向四周劈剥燃烧的火焰大呼小叫。秦三看看越来越大的火圈,又望望看不到尽头遍地枯草的荒洲,不知所措。
百喜跑过来冲他耳朵叫:“发北风!堤上是肖家的屋顶!”
三人终于慌了神,“灭火!灭火!”
扯下裤子就撒尿。火没灭一星半点,差点把小鸡鸡都烧熟了,一个个痛得扭曲着脸,连连后退。
“不得了!烧了屋就不得了!”
虽然害怕极了,却没人哭泣。忽然百喜跑过去把装藕的箢箕倒出来,刨开草丛往箢箕里装土,一会儿左手拽住一边襻儿,右手像戏台上人那么掩着脸,窜往火里来回拖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