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身上的东西却毫无腥味,父亲把它挂在楼阁顶上,每逢日中就有紫色光圈,夜里灯火照去闪烁的又像红光。阵阵风来鳞片碰撞,玲玲之声犹似鸣琴。老人曾经把它放在水里沸煮,它渐渐转曲如拳,隐隐飘开兰花般香气,等到水渐变凉,它又一片片舒展如初。
这也是宝贝?秦天对宝贝的印象是《封神榜》里那些腾空吸人、飞取首级的东西。这块鱼鳞只是有些与众不同而已,究竟有什么好处?听师公子这么一说,还是个极阳之物,乾卦。咳,回家倒要仔细看看。
秦天忽然问:“这么说来,你的蟾珠是极阴之物了?”
水炳铜捏着下巴,抿着嘴,目光犀利地瞥一眼秦天,似眯似瞌点点头。
“嗯。”秦天也似眯似瞌地点点头。
两人都沉默了。
风吹动苇叶在他们脸上拂来拂去,粗糙皲裂的皮肤被刮出一条条白痕。他们感到舌头快要僵硬了。
“走吧。”
两人冷得哆哆嗦嗦回到棚里,正碰到骆飞亮提着一桶活蹦乱跳的小鲫鱼进来。秦天奇怪,大湖里怎么捉到这样整齐肥壮的小鲫鱼?骆飞亮说:“我看见有个浅水凼里乱翻泥尘,一把沙子打下去,它们像群蝴蝶从淤泥里飞出来,那不就送上门来了。”
肖寿芝正要拿刀剖鱼,水炳铜好像兴致很高,一把夺过刀去,一边挥手一边嚷:“今天看我的!给你们搞个新鲜吃法!我们家乡的吃法。”
秦天挂着一丝嘲笑,“看他长江人吃法吧。”
大家饶有兴味地围着水炳铜。他先吩咐肖寿芝烧好一锅清水,备好油盐辣椒葱花。自己细心地削了一把芦苇签儿,一一分给大家。
“是这样啊,”他向众人边讲边示范,“这些鲫鱼两寸长一条,正合适。来,鲫鱼头夹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拇指与无名指捏紧它的尾巴,”他看别人满不在乎地捏着鲫鱼,不时让它掉到地下,沾了一身沙,“去洗去洗!”他朝肖长根吼。
“倒要看你这师公子玩什么鬼把戏。洗就洗。”
“鱼拿好了?来,右手捏紧芦苇签,朝这里,胸鳍下面,刺进去。”这些人看着他,苇签刺进去后,左手拇指、中指朝鱼腹轻轻挤压,随即见到一颗绿珍珠似的鱼胆溜了出来。
“嗨,还不错。”秦天满有兴趣地刺了一条又一条。
“老渔人还不知道这种吃法吧。活到老,学不了呢。”
水炳铜瞟瞟秦天,“不要以为洞庭湖天下第一。这叫天外有天。”
剖去苦胆的鱼放回清水里还若无其事地娓娓游动,有的腹下拖一根细细的肠子,搅动水花时就像飘带一样好看。
“只有长钩子(肖长根)挤的鱼都沉下去翻白了。”
“最没卵用。”
“你是拿它吃呢,又不是摆看的。”肖长根沾满鱼鳞的手抓捞着光脑袋,向秦天嘟起嘴,“一点毛法子,我懒得学!要学就学我姑爷,真本事!”
一锅水沸腾起来了。他们用篾勺舀起活鱼,噌地一声汆入沸汤里,只见几滚几翻,粘着黄辣椒颜色的小鲫鱼就像秋天的菊花瓣扬舞在秋叶丛中,惹人怜爱。
“好吃!好吃!”姚竹村叫起来。
大家纷纷上前,双双筷子就像守在滩涂的长颈鹭鸶,翻上一条就被夹去一条。有人夹着还没熟的也送进嘴里,呜哇一声又吐出来。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懒懒散散回到被子里,终于对水炳铜的家乡来了兴趣。
“我们那里的娃娃鱼更有味,都是山沟里石头缝里的。捉到娃娃鱼,一石头打晕它的头,烧开水,先烫死它外皮上那层黏液。那家伙其实就是一层鱼鳞。然后剥皮——”
“哇,你们这些恶鬼!要遭雷打。”
“莫打岔!”
“剥了皮,就看见娃娃鱼的肉又白又红,一瓣一瓣的,嫩得不得了,香得不得了。”
“好吃得不得了!”
“莫讲了莫讲了,竹村饿鬼又馋了。”
“湖区这里不吃青蛙,我们那里吃。从山溪里捉到一种黄色的小青蛙,先把水烧烫,还没滚开,水里先放好拇指大一个的小糍粑,再把青蛙丢进去,青蛙就死死抱住一个糍粑。
“再把水慢慢烧开,青蛙就死了。然后捞起来,放到油锅汆个来回,一个个金黄脆嫩……”
“哎呀,啧啧!”有人咋舌头。
“我们那里抓鱼也跟你们不同。”
“你们也到江里打网吧。”
“长江撒网跟这里差不多。我们那些山岩洞里也有大鱼。先找些有毒的栗子捣碎碾汁,含在口里,人带根竹管潜入水中,对准岩洞,吹入毒汁,一会儿鱼就毒晕了浮出水面来。有时候鱼躲藏在大石下的空洞里,我们捡块石头砸在大石上,石洞里的鱼就震昏了,下去捡就是。”
“娘的鳖,山里人过日子也有味啊。”
“这叫靠山吃山,石头也要养活人。”
“大山也好,大江也好,大湖也好,你要懂它,又亲它,它就给你好日子过,你与它作对,它就成你的克星。”
“老秦说得好,山有山神,水有水神,”
“所以就要拿活人祭水神哪。”
忽然姚先喜阴阳怪气地插了句,别有用心地朝水炳铜、姚竹村瞟了瞟。
水炳铜很不屑地回敬了他一眼。姚竹村却好像没听见,双手依旧搦着湿沙捂着自己下身,粗厚干裂的嘴唇牛回刍似的搅动着。
渔棚里霎时沉静了片刻。
秦天声音平静地道:
“我不信神啊。但是,山水自有它的灵性。水无一日不流,山无一日不长,日月没有一日不移动,这就是讲它们是活的,不是死的。但是,我讲的山水的灵性,可不是老水的神鬼之说啊。”
水炳铜一时无言以答,别人也噤下声来。
棚外的风浪声陡然灌满众人的耳朵,芦苇的沙沙声,沙粒击打鱼棚油布的噼剥声,霎时将人们心境推向黑沉沉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