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死在洞庭湖里?死在黑暗与绝望之中?
不!不!不!
她颓然倒下,仰坐在湿地上,头颅昂起,双手反撑沙地,眼睛直直地瞪向天空。水风拂起她沾着沙粒、泪水与湖水的头发,抽打她的眼睑,辛辣、痛疼,手越擦,揉进的沙子越多,一片朦胧模糊里仿佛闪烁无数火星。
忽然,黑暗里真的出现一颗亮光!
那不是一颗失落的星星,千真万确,是一团暗红的、忽闪忽闪的火光。
她一振而起,跌跌撞撞,边跑边喊。
火光犹疑了一下,立即朝她的方向奔蹿而来。
尽管风声萧萧,她终于听到了呼喊她的声音。
火光奔跑着。
“秦社长!”她一声颤抖的、嘶哑的、带着哭音的呼唤,随即倒向秦天伸出的手臂中……
篝火重新燃起,黑暗中又有了一片豁亮,寒冷中又有了一片暖意。
郑爱英黑发零乱,喘息未定,愁苦无奈地压抑着一搭一搭的抽泣,猩红的眼痴痴盯着秦天,“你,怎么……来了?”
秦天紧锁眉头,无声地咬磨牙床。他常常不自禁咬磨牙床来抑制突然暴发的激动。他不愿朝她尴尬的脸看。他视界的下沿,在不经意而又不可回避的目光下,是她的一双光脚丫,没糊泥的地方仍然白晃晃地光洁刺眼。不用文人们描绘,湖区人三分之一的日子是靠莲藕支撑的,秦天多少次在深深淤泥里掘取莲藕。洗净的莲藕圆润光滑,洁白脆嫩,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在一声脆响里暴出晶莹甘甜的乳汁。秦天眼前这双脚丫就是刚从湖里取出的莲藕。
秦天心底滚过一阵难言的激动。他的心沉沉地、隐隐地疼痛,又像那次划船一样,牙根忽然一酸。
明明白白看见一颗火星溅到她裤子上,也无法伸出他沉重的手拂去它。
郑爱英凄惶地偎紧芦苇,抱着胳膊,仍在断断续续地嘟囔着“不,不,不”。
秦天面向不可见的大湖长长嘘了口气。
“你恐怕冻坏了。”他变得平静地说。
仿佛提醒了似的,郑爱英俯身向前,贪婪地将手脚直往火焰上舞动。敞开的衣领那儿,秦天瞥见了深深的乳沟和胸衣里沉甸甸的晃动。
他下意识地猛挑一下火堆,火焰陡地高高扬起,轻轻的爆裂声中,火星、灰烬纷纷向他们脸孔扑来。
郑爱英猛一哆嗦,身子向后仰去。
“别烫着。”他说。
她忘了羞赧,眼光哀怜,声音怯怯:“我,我,怎么办?怎么办?”
“不要紧,没什么。把衣服烤干吧。”
郑爱英用力拧着湿沉沉的衣角,并未拧出水来。
“小心别受凉。明天请芝爹送你回去。”
“我的鞋没有了呢,我的鞋……”
秦天忽然笑了,“只要没被水漂走,天亮就给你捡回来。”
“能找到吗?好深的湖啊,好可怕的湖!”
秦天猛然感觉面对的原是个不大不小的女孩子,干部还是人,女干部还是女人,也不是多么威风。他抬头瞅着她,爽朗地笑了:“你不是特别喜欢洞庭湖吗?还没有真下洞庭湖呢,这算不得见识洞庭湖。”
“你讥笑我。”她忽然脸红了。
秦天摇摇头,脸色肃然,“我们,一年四季在水里滚,啸天湖,洞庭湖,就是个湖里人。”
郑爱英深思地盯着他,微微点头,“是啊,是啊,湖里人,湖里人。”她突然用锐利的眼直直地瞧着这个有两道浓眉,鼻梁高直,双眼皮下目光深邃的强健男人,一个清晰的思想就这样冒出:他,不像一个农民!他是一位船长,一位把人的智慧和大湖的力量稳稳装在胸中的船长,湖人船长。
她翻动大衣下摆,让它里外都烤到火。浸湿的衣服升起袅袅热气。
郑爱英渐渐从窘态中苏醒过来,突然说:“我要洗脸,怎么办?”
秦天想了想,起身说:“你等着。”
郑爱英冲他背影喊:“千万别让任何人知道!”
秦天拿来自己的手巾,提来一桶水,站着说:“那我走了。”
“哎,”郑爱英唤回他,脸上绯红,“你,你怎么会过来找我?……没有你,我今天,完了,真的完了。”说着,眼里又盛满泪花。
秦天望着别处,眼神忧郁地说:“我听到了风声。下湖打鱼怕就怕起风,一起风就要歇网。这才顺便过来看看。”
“你救了我的命,秦天。”
他无声地笑笑,“但愿早上能息风。”他径直出去,又抱回大捆芦柴,把寮棚四周再仔细加密,“湖区人有句老话:一层芦苇挡得雨,十层芦苇不挡风。也过半夜了,你不要睡着,烤干衣服就好了。”
她无奈地看着秦天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她想听一听脚步声,但是,没有,沙地的脚步不会有声响,却有风声,哗哗的水声。
无名的,更深的悲哀将她的心揪得更紧,更疼。
火光跳荡得更厉害了,寮棚的苇叶沙沙作响。
她猛地从地上跃起,抱住大捆苇柴抛向火堆。篝火猛然膨胀,劈剥作响,苇节爆出的火星烁烁四溅。她迅速脱下大衣,又脱下短呢上衣,将它们挂在寮棚苇秆上,向着大火,敞开她一片炫目的胸膛。
她压抑而狂热地呼唤:“来吧!来吧!来吧!”
她舞动双手,一蹬一起,希望自己尽快暖和起来。爆起的火星射到她身体上,轻轻地、辣辣地,又痛又刺激。身体渐渐发热了,胸膛绽出颗颗晶亮的汗珠,在她雪峰峡谷般乳沟中痴迷流淌。
终于累了。她气喘吁吁仰躺在苇叶堆里,让一双赤裸的脚底翘向火堆。
刚刚合了合眼,忽然,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跟前。那是谁?
“谁?谁?”她猛地大叫。
秦天一走,恐怖的心灵之声立即唤醒了她。她弹身而起,搂住衣服紧抱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