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线网身被桐油和猪血蒸染过,十分沉甸,何况泡在水中,还有水的阻力。拉着长近百丈,深达几丈的渔网照自己意愿前进,多么艰难!当然,鱼在水中是活动的,它们与网做同向同速移动,网在它们眼里是一个稳定目标。除非有从网中逃生的经验,鱼一般不会自觉逃离。那曾被网住的鱼,见到网的形状或闻到网的气味,即产生防御性条件反射,设法逃跑。网有破洞,或它有足够力气冲开缺口,这条鱼出网时就会发出“危险”的信号,其他鱼因“摹仿反应”纷纷尾随而出。有时一大网鱼就这样糊里糊涂跑光了。
秦天深知鱼性,又对横凌湖作了仔细研究,心中暗暗发誓:救老小,筑溃堤,就是救火。多捕鱼,早回家,冒些险也值得。
他瞄准的这个水域正是两水交锋的“流隔”,鱼群十分密集。
待到大网全部放完,岸上一帮人已拉得十分着力,渔船承受的压力更大了。
天际已绽出淡淡粉红,一望无际的洞庭湖越来越明亮清晰,无垠的水面已可见层次分明烟青或鱼白的闪烁波浪。沙丘、泥沼上一层白霜,渐渐吐出丝丝水汽,迎着晨光颤动,袅娜出遍地银岚。苇洲和沙窝子里的野鸭活动起来,原本一片灰褐色的平静地面,忽然像千万朵快速绽放的花蕾,无数白色、褐色、橘红色、翠绿色翅膀正迎着刚刚蘸上粉红的东方云霓霍霍抖擞,身上无数晶莹的清露刹那间四散纷飞,在霞光里缤纷夺目。挪开身体的沙地上,零星的羽毛和粪便随着它们近距离飞行或跳跃,纷纷扬扬,忽飘忽坠。
清晨的鸣叫十分嘹亮高亢。野鸭、大雁、天鹅,鸣声各异,却汇同交响,表达的都是对家园、生活、和谐以及亲爱的满足与骄傲。
朝船后看去,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子”连成的一串长长黑影,形成向前的弧状,难以觉察地缓慢移动。鱼群对它并不恐怖,它们视力很差,嘴唇触碰到网就掉头而去,凭身体侧线感觉着网的移动,然后随着平行回游。不到合龙,不会惊慌失措地乱窜、下潜或跃出水面。
水手们现在无心看景,他们蓄够了力量。桨柄收至胸前,然后随臂猛力展开,桨叶干脆利落地切水,沉雄地搅出线条粗犷的水花。身经百战的牛皮桨圈发出坚忍不拔的叽呀声,为水手们助兴。
刚刚下湖,人们冷得发抖,现在满身蒸气与水汽浑然一体,破旧棉袄早脱下甩到船舱里。船上,岸上,两伙人隔水相望,或脚踩沙泥弓身背纤,或叉腿蹬船奋臂划桨,没有呼唤应答,却都在盼望秦天那令人心悬的一举。
地平线已经烧红,如虹如箭的霞光从天际射向天空,片片飞云如熟透的瓜果,底部金红欲滴。湖面穿上了一件璀璨的金缕衣,轻风扬舞,丁零悦耳。土山沙地的白霜渐渐水化,地面变得绵软湿漉。水鸟们已成群飞起,尽可能高翔,用精力过剩的双翅感受新一天阳光的温情抚爱,抒发它们对美丽而安全的天空的感激之情,然后从容不迫地降落浅水滩涂,梳理羽毛,嬉戏觅食。
大网已形成一个巨大的“U”字,如一张狮子大口,在沸沸扬扬的湖面暗藏杀机地、不慌不忙向前逼进。桨橹声声,水声清脆。一向乐于调笑的他们一个个凝神敛气,全力使桨,心神密切关注着秦天的运作。
秦天已经放下桨,喝了大半瓶老烧酒,正在船舱里舞动筋骨。刚才还鼻挂清涕,渐渐地,他白铜般光洁的、极有质感的皮肤上就闪烁着晶亮的汗珠。
肖长根忍不住踢了踢正划前桨的水炳铜,“师公子,使个法帮帮秦社长啰。”
水炳铜回头瞥他一眼,“我昨天晚上就请了神。你帮你姑爷下水去吧?”
“我怎么帮啰?我是个秤砣啰(不会游泳)。”
“U”字形的口里,情势已十分紧张,习惯生活在上层水域的鲢鱼、鳙鱼、游鱼、毛花鱼,开始慌乱起来,隐约可见它们青灰色背脊在水层表面急急穿游,形成粗重的水纹,或搅出噼叭水花。
眼看冲锋的时候到啦!
渔船离前面滩涂还有一丈之遥,秦天大吼一声:“下死劲,冲!”
左右双桨一齐暴发,船身陡地下挫,波浪砰砰,直溅人面。“嚓!”“嚓!”“嚓!”一阵急驰,在左右小鱼抽签般惊骇地跃出水面的哔哔声中,船头一仰,船身一震,“嘭”地一声,渔船蹿上滩涂一丈多远。
秦天已经脱光的身子被他用手掌擦出一道道红斑。他肩挎绳索,瞄准前面一条沿沼泽伸向纵深的狭窄水道,“扑通”跃入水中。
一船人大声喊:“小心!”“小心!”
秦天跃入水中,刹那间仿佛被巨大的铁钳钳住,心胸“嚓”地一声,好像自己爆裂了,血液正四处喷射。但他头脑清醒,随即纵臂游动,清楚地感到手掌搅到水下如浆的稀泥。他用低吼代替呼吸,尽可能将头抬高,不让自己喝入搅浑的泥水。他想,其实这只是大片沼泽里的一条浅沟,水深不如啸天湖田园里的一条渠道,泥深却难以猜测。如果动作迟缓,或手臂摆不开身下泥浆,四肢有一处被泥浆吃住,人无法挣扎,稍有慌乱,顷刻就是灭顶之灾。
其实在这片滩涂纵深处,就有那个眼瞅大湖,对家乡默默遥望的骷髅猎人。你不能说他就是一个贪婪莽汉,也许他有他不移的道理,有比他生命更崇高的道理,只是他不能选择,无法选择。一切皆是笃定的。
假如秦天被泥浆缠住,他连立起来叫声救命都做不到,沉重的棕绳可以放开,但水沟太窄,他无法转身。
他现时无法想象这些。他只能像一头搅水的海豹,冒死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