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铁牛倒没什么恐惧,穿行在来来往往人丛中,既懵懵懂懂又激动兴奋。他被爷爷拖着跑,扭头左瞧右看,却没看见爸爸和秀月姐姐。
到了爷爷家,爷爷倒置火把朝前晃动,指给他们说:“秦厚德的厢房披厦都浸垮了。”
铁牛吃了一惊,今天下午还和秦三在一起捉董鸡婆呢,谁想现在他的屋就垮了。铁牛从火光里看到秦三家的正屋还立着,可是两旁厢房和披厦却像瘦得肩胛骨都戳在皮外的病人,死气沉沉趴着,那骨头就是屋檩和桁条。水浪在屋里屋外噼噼叭叭响,河风将浮在水面的猪栏栅子、鸡笼、零碎木头和模糊不清的茅草、家什都刮到堤边柳树丛里,它们大概被绳子圈住,在树下的水浪里一挤一散一浮一沉晃悠。
铁牛外婆惊叹道:“作孽呢,还没垮围子就把屋冲倒。”
铁牛这才真正嗅到倒围子的气味,他心神恍惚地跟着爷爷高一脚低一脚走,一声不吭。
青山爷安顿好老的小的,自己去屋场外用篾缆捆住房柱,牵到苦楝树上扎紧。抬头看看那边依稀的火光,想起儿子秦天整天忙在堤上,他的屋一定还没紧扎,于是将绕成圈圈的篾缆扛上肩,往大堤走。
风声满耳呜呜直吼,拍堤大浪就在脚边,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摇摇晃晃地走,突然觉得堤上火把稀疏,人影不多了。一个念头立时奔进心里:围子保不住了!人开始疏散了!
他虽然不慌,心里却急。他这辈子见的溃堤倒垸还少?对他们这辈人来说,溃堤倒垸好比过大年三十,那是年关,愁的是柴米,是钱;这是灾关,愁的是老小,是命。躲是躲不脱的,大事天做主,人在小事上尽力而为罢了。
他朝指挥部棚子跑去,见到后喜十春他们几个青壮劳力正奔跑着收拾东西。
工棚外还有两柱快要烧完的火把,篾折子门倒在一边,门里射出马灯橘黄色光亮。他踏着篾折子朝里瞄一眼,听到儿子秦天的声音。
“那就按原先约好的,肖海涛吹第一次号,全部人员回家准备,把屋扎紧,竹排木筏再检查一次。有楼的家里把带不动的东西撂到楼上。牛已经赶到山里去了,大猪早已处理,小猪也赶上堤。第二遍号响,老的小的和堂客们立刻上堤,朝有火把的地方跑。今天晚上真是逃不过,那就吹第三遍号,这就是倒围子的信号,青壮劳力也不能留在屋里,先上堤逃命,天亮了再想办法转移。”
“要得!”
“还有一句,”秦天大声说,“几家共用的大船由肖仲秋、姚竹村负责。我们和先喜兄弟的小船作救急用。晚上看不见,马灯、火把随身带,铜锣和钹紧急时就敲响。大家听清了吗?”
“听清了!”
“散!”
“嗡”地一声,光膀赤背一身汗臭加土腥沙腥味的人纷纷涌出门来,四散跑去。
青山爷眼见顺子出来,一把抓住他胳膊拖到旁边,“铁牛他们已经到了,你回去守屋。冬霞呢?”
顺子光着上身,衣服兜着些指头大小的辣椒和扯苗的豆角,眨巴着红眼圈,说:“她跟嫂子帮忙去了……”
秦天出来了,“爸,你还在这里?”
正说话,从西堤传来“嘀嘀哒——嘀嘀哒——”的号声。
铜号声在漫天黑暗的风吼浪啸里飘飘悠悠,仿佛大病躺倒的老牛旁边那头初生小牛在无助地哀鸣。老牛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难以立起,小牛却不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谁,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向空荡荡的陌生天地绝望呼唤。
父子三人听着凄凉呜咽的号角,个个心头一凛。不远处摇曳的火把,向他们脸上抛掷片片魔魇般忽黄忽黑的光影,仿佛有个不祥之物扇动长长翅膀在他们头顶盘旋,在他们家园和亲人的上空盘旋。
多少夜以继日的运砂挑泥、挖沟打桩的防洪抗灾劳作就统统白做了?那些禾苗就该喂鱼,那栖身息命保护老小和家庭生存的房屋就注定难逃大水吞没的命运?年复一年的洪水啊,男女老少死命地保护大堤,却是保住的时候少,保不住的时候多。如果开始就没信心,不如早早弃它而逃,你何必还一代代地生息此地?
秦天仰头听一阵,沉下脸对顺子说:“你守住这边,爸跟我走。”
父子三人脚步匆匆,一个朝堤上跑,两个朝堤下跑。
秦天到家,见秀月在一星灯影里往楼上搬坛坛罐罐。
“你娘呢,婶子呢?”
秀月一手搂一只腌干菜的坛子,一手搂捆干柴,脑袋从两样东西中伸出来说:“她们下田去了!”
父子俩不多说,把竹缆摆开,一端从正屋两片排扇(竹木结构的墙)穿过,扎个死结,另一头拖到屋后大桑树上,绕了两圈固定好。然后卸下前前后后所有门板,加上能用的木材和长板凳,结结实实扎了一只筏子,摆在前坪,用棕绳系到楼梯上。
“爸,你现在走吧。”
青山爷仰头看天,皱着眉头听风响。
“好,你赶快走。我去田里叫她们回来。”
青山爷叹口气,“秀月跟我先走吧。”
秦天招呼秀月下来,对父亲说:“你老同秀月把两只小猪崽背上去。”
“要得。”
寻出两只麻袋,十几斤重嗷嗷叫的猪仔装进袋里,爷孙俩一人背一只。
看到老的小的走了,秦天拔腿朝他的田里跑。
到港边见到两个黑影负载沉重地走来,知道是妯娌两个。
秦天接住弟媳的扁担往自己肩上放,顺手推她一把:“赶快跑,上堤去,脚步快点!”
胖胖的冬霞气喘吁吁:“好,好啰,兰姐,你们留神啊!”拔腿跑时,“扑通”就栽到水田里。
后面她嫂子笑道:“真是胖冬瓜,笨呢。”
从东堤传来了令人心寒的第二遍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