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之技巧
王朔陈染
王:女性主义的说法是从你的长篇《私人生活》开始的吧?
陈:不清楚。好像从中国理论界开始有女性主义这个说法时,理论家们就开始拿我说事。
王:好像女性主义从来没有把男作家包括进去的。读者、出版社想到的女性主义好像都是女作家写自身的东西。
陈:《私人生活》在95年底出版的时候,有了个人化写作的说法,同时跟女性主义混在一起往我身上套。
王:男作家是不是更注意外部框架,比方情节的递进,故事的起伏,而女作家关注更多的是情緒,好像拿一个放大镜看微型的东西,越看越细。会不会无限制放大以至于走上不归路?
陈:我还是比较节制的。
王:你知道,你的写作对我有什么启发吗?原来我的写作是受海明威影响,认为内心活动通过对话表现就够了,也就是冰山理论那一套。那当然是一种很好的技巧,能迅速跟读者达成默契,可见可感。但时间一长就会轻视内心活动,仿佛内心不依托外部生活而存在并不重要。可是我看了你的小说之后,意识到它的重要性。就是外部东西看似千差万別,其实你仔细检索描写当代生活的小说,都是一种模式的。比方新新人类写的就是酒吧,甭管酒吧里发生什么事,感受不一样,但它的生活模式是非常容易相似的,所谓的不同就是指的内心感悟。当然我认为你的方式是对的。关于外部描写现在有些纪录片、电视电影表现得更直接,跟你抢斗同一块阵地。那文字应该达到镜头达不到的地方一内心。也就是说文学再往前走,恐怕你那个方向就代表了文字的未来。陈: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众笑)。
王:这是跟我自己的文学创作有关的。我有一阵子不写东西的原因是我看到新生活的出现,当然到今天也没出现新的生活。比如我的写作依赖于人的现实生活和新的语言,北京的语言被哥哥我使完以后,新东西就没有成套地再出现。泡酒吧一类模式已经不新鲜了,八十年代就有,只不过现在規模大。看似形形色色,其实是数量的增加。我的资源已经枯竭了,不出现新的生活模式,我即使有再多感受也无以附例。像陈染你这样更多写内心是不是算一种新的尝试。当然这也和年龄有关。年紀偏大以后内心越来越丰富,可是外部行为越来越少,不出门了,这时就面临一个怎么书写它的问題……当我在黑暗中摸索的时候,陈染您老人家就出来了。
看你这类小说,包括《追忆似水年华》那样的,发觉这样写作是成立的,但它会不会存在“牺牲”读者的问題。这样写作的方向其实跟我们历来的主流文学是非常不一样的,这就有一个重新编组调整读者的过程,大量被传统文学训练过的读者接受不了这样的新东西。老实说我看你的小说都是努了劲看的。
陈:真的吗,真那么费劲吗?
王:还是费劲。因为我们习惯了看到某个人物因为这件事情引发了心理反应。心理作为对事件的反应存在。现在理变成主体了,外部的反应行为动作人物都是烘托。刺激理的,主附关系是变的。孙甘露他们也做过很多这样的实验,使文字变成单独成立,不描写事情光描写状态存在,把不可名状的心理感受变成句子。
陈:听你一说我今天才理智地考虑了这事。以前我一直不喜欢規范化(这里不是指技巧),这是我的本能。像你所说,如果依赖于外部的故事框架,那岁数越来越大,外面的东西对你来说越来越淡漢的话,其实那种更容易枯竭。人家老说内在的东西容易枯竭,我倒觉得不是。因为只要你活着,在思想,在生活的事件中,你总会有取之不竭的内心活动。
徐:(中国青年报记者):我觉得你们俩写作的分别是,王朔聚琛的是杯子,你莰谰的是水,两者互相离开了其实都不行。其实王朔係如晃多介入九十年代的生活方式,还会有新的框架出现。
王:我觉得不是。这种框架的更新能力是馒的。对中国人而言,八十年代从旧的方式转过来的时候,外国电影、外国音乐、同居关系……那些对我们来说都是新的。今天这些关系只是在犮展,它不可能再新了。人的生活模式已经不可能给小说提供截然不同的东西,除非我们倒退,才有可能新。就连互联网,都不能使你的生活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八十年代那个时候是根本性的变化,那个历史机遇没了。
那时看《头发乱了》,故事非常不完整。镜头全是晃着拍的,故事性不强,但在视觉上人物情绪非常饱满。我非常喜欢。但看完之后觉得不新鲜,镜头再怎么晃,你拍到的东西还是老的,比如地铁、西餐厅、牛仔裤……除了这些东西你还能怎么时髦?那些城市电影出现的时候,原来住在单元房里,现在住在公寓里了,司空见惯之后这种视觉上的新鲜感已经没有突破性了。比如把麦当劳当成新鲜的东西,那是非常难看的。这些变化非常被动,不能提供特别的东西。特别是中国文学,它不太关注内心,而是关注人在人群中的位里、沖突。其实陈染你写的就是一个人的战争,小说里最大的感觉就是,人最大的敌人就是他自己。这种可能女性作家发现得更早。因为男性面对和关注的往往是社会性的沖突。
陈:对。但我是无意中走到这儿的。
陈染之变化
王:我记得1986年在第一次青创会上看到你时,跟现在有很大的不同。你也在新出的这两本书里提到你二十岁的时候……现在有人说你是新新人类的师傅,你认可这种说法吗?陈:其实谁都是从青春期那么过来的。我挺反感别人说什么师傅之类的。两回事。
王:但那种精神上趣味上的共同点还是有的……我就觉得你二十岁时跟她们现在的状态有点像,但与你现在的状态特别不一样……你觉得你那时是外露的吗?
陈:我至今内心里还是有两个方面。我存在那种跟你特别投合的东西,就是骨子里头跟现实体制、跟意识形态特别浓厚的社会环境不协调的东西,只是我们的表达方式不太一样。现在有时我得把某种锋芒的东西“埋”起来了,那么大岁数了,再不能像青春期小孩那么露着……
王:不是。比如说九0年的时候我在作家出版社见到你,穿一件红大衣,那时你刚从澳洲回来吧,我就觉得跟从前的陈染有很大的不一样,你那时候就开始转成现在这样子了,转变是那时候吗?……原来1987年看见你时,妤像眉眼中有一些骄傲之气,说话肆无忌惮的,跟着刘索拉那些人跳迪斯科……而且当时你的小说《世纪病》也是那类的,被称为“现代派”,青春期碰到的很多感受,充斥着跟传统价值观不吻合的观念,那时你的小说跟你的人是吻合的。你现在的小说就相当安静,你的转折是在什么时候?
陈:没有什么鲜明的事件,可能还是人的岁数。王:比如说我吧,从小就是那么剌,长大也没什么大变,但是你怎么会长大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这我特别感兴趣。你要是现在变成棉棉卫慧那样的,老实说我不奇怪。那时我真的印象特别深,刚认识你的时候觉得对你好像可以乱说话,但是九十年代初#见你时,感觉跟这人说话就得客气点,小心点。你自己没觉得?
陈:八十年代中国第一次青创会的时候,跟外部环境也有关系,加上我那时候青春期躁动不安,脑子正闹腾着呢,后来就慢慢安静下来了。其实我性格中就有这两面性,现在还存在着。
王:可以理解成你是被环境逼成这样的吗?
陈:我的内心其实一直挺分裂的,一直有那种备不顾身的沖动,绝对化的东西。我从来都不是中庸之人。虽然觉得岁数大了,应该变得中庸一点。王:你表现过这种冲动吗?
陈:在文章里我一直是这样的。只不过在现实生活中有所抑制。
王:也就是说如果久在体制内你可能是另外一个样?陈:我的确碰到过一些钉子。王:他们欢又怎么了?
陈:也可以这么说吧,你王朔不是也心里挺疯的,可现在表现得挺稳重的!?人家矻王朔什么以无遮拦胡说八道^其实我知道你从来都是非常审慎。而且有些事都是精心策划,分寸感极强。
王:咱们都有两面性。(笑)是不是性格内敛一些就安全一些?你属于内心敏感的人。比如遇到挫折时我会硬着头皮认了,但你会随时纠二自已,有这种内省机制是吧?
陈:我不习惯在强大的精神压力中生活。其实人际环境对性格等还是有很大作用的。人际倒不一定是指单位、文学圑……它对你性格的影响是无形的,把锐气都磨钝了……但也未必是件坏事,人的表面被磨得钝点内心可能更激烈了。
王:我确实看见你文章里有激烈的情绪,是不是性格越内敛,文章越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