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做’这个字。”隔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声,又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正视我的腿疼呢?你虽然在我的手术单上签了字,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侧过身朝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脯上。
我听到他忽然而起的心跳。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长条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里边只装了一把锤子,正在敲打着寻找出口。我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起有点稀疏起来,饱满的额头底下一双木然的大眼睛带着几分迷茫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一条没有了的腿,它怎么还会疼呢!”
他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既不强烈,也不冷漠,心思只在表面上,又似乎是悬在哪儿搁不定,不知怎么回事。”
他的脸孔在黑绸睡衣的衬托下,苍白得像浴室里的白瓷砖,闪闪发亮。
我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仿佛揽住自己的那一条无辜的大腿。他的身体有些微微摇晃,我抱紧他就像在茫茫无边的深水中抓住一只救生圈一样。
我闭上眼睛亲吻他的脸孔,他的脸颊冰冷而湿润,几条看不见的皱纹像树枝一样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听到他埋在我怀里抑制的细若游丝的抽泣声,那微弱的声音从他的脊梁骨向后脑勺方向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尖在他的脊背上颤了一下,“你哭了吗?”
他立刻从我的胸口上抬起头,冲我笑了一声,“没有啊,好好的,哭什么!”他想了想,欣喜的样子说,“明天我们去永胜公园好不好?我们初恋的地方,那时你的腿还好好的。”
我忽然有一种本打算推开一扇阴影里的门,可是那一扇门却不存在了的扑空感。
在永胜浙煩熠闪亮的黝黑的水面上,我们的小船摇晃着,夏季晃眼的白石从湖水的这一边横亘到湖水的那一边,水面上刻出一道逍细傲的锯齿形的光痕,四周笼罩着一片凝滞不动的奇怪的光晕。湖水周围是一圈肃然挺立的树木,像是等待骑什么。我钔本来是来这里寻找初恋的感觉的,可是他坐在船的另一边,心事重重,一声不吭。我从倒映的水中观看他的脸,鄱验孔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空白的表盘倒映在水中,时间凝滞在这行将就木的老人似的脸孔上。
他一直在看天,好像天空正有一个什么秘密等待他破译。
我无聊地拿出一面小镜子看自己,但是,无论我怎样调整镜面的方向,我都对不准自己的脸孔,我只看见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从镜子里面回瞪着我。
我的脸孔哪儿去了?我焦急起来。这时,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看看他的嘴,他的嘴一动没动。我仔细辨析那声音,然后,我判定出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我向四周环视,茫茫水面除了我们的小舟,一个人影也没有。真奇怪啊!
我忽然被一种锯齿的磨挫声和含混的预感所笼罩。接着,我从他的脑勺后边看见一扇门被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一个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的男人,眼珠鼓鼓的,似乎要从眼镜后面冲出来。他很权威地站立在门口的一只高大的铁架子旁边,半隐着身子。我注意到这时的风停了,太阳光线游动的声音犹如一根根金草发出咝咝声,窗户的玻璃模糊不清,似乎不透光。他一边假笑着叫我的名字,一边慢慢向我龙来。我舔了舔嘴唇,没有出声。但我认出了他,并且,一下子对他充满了敬畏,倒不是敬畏他本人5而是敬畏他所代表的白色权力。他请我躺到一只雪白的床一样的车子上,然后他推着这辆车子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进人一间封闭的大房间里。这个房间又高又大又敞亮,天花板有些倾斜,有检测仪器的嘟嘟声从上边渗透下来,我预感我已经掉人一场莫名的无法收场的局面当中。
我被儿个人抬起来,放在屋子中央的长台子上,时间的流逝像沙漏那样有形。光线和影子在白布的后边晃动,我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聚拢在一起,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很诡秘的样子,不像要做一场手术,倒像是要合谋制造一个寓言。一只手从布帘的犄角伸过来,脱掉我的一只鞋子,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只鞋子落到窗外的草丛上。我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流了出来。“这样的腿还是到梦幻里去行走吧,它属于那个世界。”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然后,我的一条腿就从台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他的手臂中……
“我们总得面对现实,是不是?”一个十分凄凉的声音从水面上近在咫尺的我的对面传来。
我心一惊,抬眼看他,小镜子滑落水中。果然,是他在和我说话。
他的一只手奇怪地插在上衣兜里,似乎不像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只是把手指掩藏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他的手,“你看,我的手已经变了样儿。”
于是,我看见他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手已经不是了手的样子,那是一把钝拙的锯齿。
他神情凄苦地说,“我年轻时候的手简直是一张细嫩的白纸,那是专门用来写诗的。还记得当初我写给你的一首诗吗?其中一句是‘我愿成为你的左腿,与你的右腿并步前行’,那时你的左腿还完好无损呢。可是,当你真的失去了你的左腿的时候,我的手竟然变成了一张粗糙的砂纸,甚至是一只锯齿。
我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我说,“这没什么,年轻时候,我们都喜欢黄昏落日,悲欢离合,鲜血与凋叶,刀光与死亡,喜欢夜的迷蒙与未可知,喜欢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我们喜欢平静的早晨,安详的晚餐,厮守的夜晚,磨磨蹭蹭的雨声,这没什么。充当观察者总比充当表演者轻松,不是吗?”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只是在说我的手。”
“你的手没什么问题。”
“有。难道你看不见吗?你看,它现在成了一只刽子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手猛地伸向我的脸孔。我大声呼叫着吓醒过来。
“你睡着了,宝贝。怎么这么紧张?”他安详地看着我,他温热的手正被我死死攥在手中。
我喘息菪淮开他的手,我说,“我们走吧,我累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我跌坐在沙发里,由于劳累,我的左腿又开始了那种深深的違隐的疼乡我感觉我的左腿正盘压在我的右腿之上,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膝盖骨底下的血管突突跳跃着,清晰可感。我抑制不住地又仲手抚摸我的左腿,可是那只是一条硬邦邦的潠媽;我只好用力攥住我的左胯,手指深深抠了进去。
这时,我的另一只手茌沙发扶手处触碰到了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本叫做《西医外科与行为艺术》的书。我发现书里有一处被折觅地方,我掀开那一页,上边有几处划了铅笔道道的痕迹,显然是他划的。我迅速瞥了一眼划笔道的文字,上边写:负责人体肢体的末梢神经,在人的一部分肢体切割后,末梢神经的对该部分肢体的感觉信号有时并不能消失,有时仍然会逼真地存有对那失去的一部分肢体的感觉,依然像存在着一样……
“怎么样,我们玩得不错吧。”他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
我迅速把那本书藏掖到身后,微微闭上眼睛,“我的左腿又疼起来了。”
他紧张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我,“怎么会呢?一定又是你的错觉,它已经不在了呀广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把我搂在他的怀中。我再一次听到他急促的锤击一般的心跳声。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觉得这种郊游正像我们的性交一样,只不过是把真正的问题悬置一边,并且试图把它遮掩起来吗?你为什么偏要假装它不存在呢?”
“本来就不存在嘛!我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他嘴上轻松地说着,却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苦痛的表情完全地占领了他的脸孔。
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敲门声了。他叹了一声,就用双手抱住头埋在膝上。他终于抽泣起来,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腿疼,左腿疼,一直没有停止过。”
那敲门声更加急剧了,咚咚咚,十分沉重十分拙笨的敲击声。我听到那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不像是用手指在敲击,简直是用脚在踢门。
咚一咚一咚,这深不可测的敲门声会是谁呢?我和他不约而同向房门望去,我们的目光穿过幽长的门厅和走廊,落到那重重的敲击声上。然后,我们的视线从房门处收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彼此对视一下,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黄昏的黯淡而苍老的光线提前来临了,它穿过窗棱抹在我们未老先衰的脸孔上。这早衰的光线形成了一堵活动的墙壁,触不着摸木到,压在我们死去的梦想上边。
我们都知道那是我的左腿来找我们了,它正在用力敲击着我们的房门呢。
《钟山》1997年第5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