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生出一种扑空感,仿佛身前钧一方大石柱忽然坍塌。瞬息之间失去遮挡的感觉,使冰习馋向前倾压力量的身体一时难以负“轻”。他摇晃似的颤抖广一下,便衔起烟斗,闭上眼睛陷入了冥思。
冷副局长记得清清楚楚,似身边那块大石头今年四十九岁。多年前他老冷四十九岁时,并没有一个旳做郎内的人挡在他的前边。后来,忽然就调来了一位郎鞀局长,这位年轻而胸有成竹的郎内,像是专程赶来直接进入最后的百米冲剌的,几个窜跳就狠狠甩开了左侧右畔的长跑者,抢先坐到了局长的位置上。待老冷醒过神来,他明白那位置已永远与他无缘了,他关心的是那位置上站起来的将是与他完全不同的准则。可是,刚刚那个电话,又一次打乱了局势,他无比沉痛地想:老天助我!
然后,他听到楼道走廊里有了踏踏拉拉的皮鞋响,那熟悉的像咳嗽一样的声音响在深秋干爽的石灰地板上,显得格外的清亮。接着,在他房间右侧的一扇屋门被吱呀一声打开了。他睁开眼睛,不用走出门去,他就知道那是郎内的秘书小川。小川作为郎内局长忠实的助手,被安排在郎内办公室外边那个套间的门口处。
老冷站起来,走到房门外唤了两声小川。小川的皮鞋在那边的地面上沉默喘息了片刻,便又踏踏拉拉地咳嗽着向老冷这边走来。小川说,冷副局长什么事?
小川非常严格地没有忘记在老冷的职务称呼前加上“副”字。
老冷说,你今天晚到了十分钟,平常你总是第一个。小川又说,您有什么事吗?老冷说,郎内没有告诉你今天的安排吗?今天要开个常务会议,您不是几次提议要重新审理关于那个十五年前的情报案件吗?小川说。
老冷心里一紧,许多年前这个屈于郎内的压力做出的言不由衷的决定,至今困扰着他。
老冷说,这个会议今天恐怕不能如期进行了。老冷的脸孔浮上悲痛的表情,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郎内他不能来了,他今天早晨……去世了……刑警队的人剛刚来过电话,说此案正在调查当中。
小川听罢先是浑身一颤,像被雷击中了他身体上的要害部位,一动不能动。
小川这样僵立了大约一分钟,然后,在他还没来得及产生悲痛之情的时候,他忽然像是被什么怪异的东西吸引住了,于是,他神情专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老冷,目光集中落在老冷的彝子上。
他感到老冷的鼻子今天袼外异样,红亮得几乎可以称之为灿烂,番石榴一般散发着光芒。鼻翼两侧好像是受到了什么兴高采烈的信息的刺激,擅自脱离开主人的意志控制,不住地抽动,不容分说地表达着自己的激动或紧张之情。
小川一直觉得,矗立在老冷脸孔上的这一只番石榴样的鼻子,常常是不动声色并且莫测高深的老冷的天机泄漏者。平日,当他嘴里说的与他心里想的完全是两回事的时候,他的鼻子就会擅自动作起来,仿佛是一只消解他内心矛盾与焦虑的仪器。
小川换了个角度,继续观看老冷的鼻子。真是奇妙,老冷的鼻子此刻已经忙乱得一塌糊涂,上下左右一刻不停地抽搐着。
而老冷对自己的鼻子毫无察觉,他感到自己的鼻子格外安静,此刻不会有什么异常。他左手端着茶杯把手,右手轻轻抚在滚热的茶杯侧腰,然后不自觉地用手指敲出一个简单而古怪的节奏,仿佛在谋算一个什么重大问题。他盲目而重复地敲了一会儿,当他意识到自己手指的敲击声时,便突然停了下来。
小川没有提问,也没感叹什么,呆呆地又站立了大约一分钟,仿佛在专注地倾听老冷的手指在杯子上的敲击声。他在心里暗暗盘算,那貌似悠闲的敲击声肯定是用来掩饰他内心里需要隐藏的什么的,他的鼻子已经出卖了他。
小川目光躲开老冷的鼻子,仰起头望了望天花板,嘘了一口气,然后就掉身走开了。
老冷觉得溪晓。待小川的皮鞋声再一次消失在右侧那一扇屋门里边时,老冷迅速放下手里的茶杯,疑虑地在自己鼻子上摸了一下。
资料员小花将近中午十一点半才幽灵般钻进办公楼。各个办公室的人这时已经稀稀落落地敲着饭盒向饭厅移动。尽管史刑警队长嘱咐暂时不要在单位里大面积公开郎内的消息,但显然这消惫已经不胫而走。
在楼道里,小花神情颇为抑郁,却一路喧哗着诉说自己夜间忽然得了肠胃炎,这会儿才刚从医院回来。但是,她没有得到如往常一般热情的回应与安慰,大家只是沖情异样地朝她点点头,丢过来一两声“啊来了,来了”的短句子,就匆匆侧身走过去。小花扭过身去看,发现走过去的人也在扭转身看她。小花心中不免生出些许忐忑。
若是往常,小花可是单位里的一位既热闹又神秘的人物。她时或欢天喜地,时或默然不语。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谁都知道郎内局长特别“关怀”小花,除了她本人声称不知道(小花到底清楚不清楚这其中的微妙,还有待后面查清人尤其是当小花不在场的时候,郎内对小花的照顾就越发突出。有一次调级,整个单位只有一个指标,会上大家当然都纷纷推举这个名额应该是郎内局长的。郎内断然而坚定地拒绝了。接着,他做出心事重重颇为为难的样子,提议把这个名额留给小花,他的神情是似乎透出他亏欠过小花什么,但是他嘴里说出的是一串甘为人仆之类的句子。有心人全都把这些看在眼里,闭在嘴中。而小花总是一片清请亮亮,毫无察觉,仿佛全然不知的样子。有时,她背地里议论郎局长这个那个不是,别人就全当做她是故作姿态,谁也不敢呼应什么。
这会儿,小花感到有点没趣。她蔫蔫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资料员小花从皮包里摸出钥匙,一抬头发现资料室的房门已被打开了,铅色的铁门虚掩着。小花疑惑地推开门,一眼望见她的办公桌上摆着一双大脚,确切地说,是一双满是土灰,皴裂地绽开许许多多缝隙的皮鞋。
小花定睛一看原来是秘书小川,就很不高兴地说,你站在我桌上做什么?
小川急忙赔笑脸,说我等了你一个上午,急着查找一份资料,就先从总务长那里拿了钥匙。
怎么是一个上午?小花依然被自己桌上的那一双脏皮鞋不高兴着,就说,好像我是下午才来似的。
不是不是,你吃饭前到的,算上午嘛。小川说。小花别扭了一会儿,问,你到底要找什么?小川说,我在找十五年前的那一份情报事故的材料,那上边有冷副局长的批示和建议。我想看一下。
小花有些不耐烦。你有什么不清楚,问一声老冷不就得了,还至于大中午的饭不吃,悄悄摸到这儿来查。
小花平时就对川秘书看不上眼,觉得他总是那么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昨天,他提了一笔大款,准备和郎内局长外出办事,见小花正在郎内的办公室里说话,就吭吭哧哧说你们先谈你们先谈,退了出去,满脸的诡秘,好像她小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小花觉得,这种人满肚子鸡零狗碎的小算盘,加上给局长当秘书这一身份,每天点头哈腰,显得忠心耿耿的样子。因肘她背地里就常常叫他“日本村里的”。……很是压抑。
这时,川秘书从桌上跳下来,一只手拿着那一份材料,另一只手摸进上衣兜里,从皮夹中捏出一株半支莲鲜嫩的标本。小川说,上午在院子里等你等得心焦,阳光正好绚烂耀人,我就采了一株半支莲,回房间弄成了标本,给你吧!资料员小花不屑一顾地接过来,顺手把它丢在桌子上。!小!正欲离开,忽然,小花大喊一声:站住!小川转回来,看着小花。
小花目不转睛地盯住小川的皮鞋:你这双皮鞋到什么地方去逛了?看看看,小花敲着桌子,指着那一片污浊的鞋迹,说,多么丰富,土灰石头子草末,还有一还有一块亮晶晶的玻璃渣。
小川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他的脚在地板上躲躲闪闪挪动着,发出嗑嗑的咳嗽声,不知道放哪儿才好。慌张了一阵,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会让它水落石出的。然后就猛地转身离开了。
川秘书今天尤其诡秘得不可思议。半支莲也值得送人吗!
今天的一切似乎都不大对劲。所有的人仿佛都坐立不安,做出外松内紧的样子。
小花的哭声
老冷整整一个上午都焦躁不安地引颈等待一个人,一个他此时最想见到的人,这个人就是资料员小花。
他想亲眼目睹当他把郎内的消息第一个告诉她时,她的第一个表情和反应。这将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刻,那一瞬间老冷几乎可以破译一个长久以来纠缠着他的谜底。
尽管单位里都在私下里悄悄传说郎问与花资料员的微妙关系,但老冷对此一直持有疑虑。凭他郎内在官场的身经百战、足智多谋,他会让自己出现这种问题吗?凭他郎内在仕途的奋不顾身、专心不二的进取精神,他还会有这个爱好吗?如果有,他还算是个男人;如果有,他也会秘密地地下进行,何以如此暴露得沸沸扬扬?这似乎有点不合逻辑。
老冷被急于要见到小花这个欲望煎熬得格外烦躁,神情亢奋地在屋里来来回回踱着,双手紧紧背在身后。
他一边浮想联翩地畅想,一边向窗外瞭望,看一看将近午日的天色。
这时,天空呈现出一片模糊浑浊的空矿,远处楼顶上高高架起天线,像十字架一样肃穆地在秋风中微微摇曳。老冷打了个寒战,不禁在心中感叹:人群真是一堆活动的影子,可怜得如同虚构的一样。一个有重量有形态有声音的大活人,昨天还掷地有声地存在,太阳翻了一个身,今天这个人就消失不存在了……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在那十字架顶部,孤立地悬挂着一只没有躯体的头颅,那头颅在微风中不甘心似的摇摇摆摆,摇着摇着,忽然那人头就睁开眼睛,眨了眨睫毛,清醒过来,然后像一只圆滚滚的气球,飘浮着脱离开那个凄凉的十字架,从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空,忽忽悠悠径直朝着老冷站立的窗子这边飞来。老冷惊恐地睁大眼睛,渐渐他看清了,那是郎内的头颅,面目极其冷酷凶狠,它在上下左右前后六个方向的空间里,像活着时一样方位清楚地飞向老冷的玻璃窗子……哐当一声,老冷猛地向后一闪身。这时,他才听清那声响是从身后传来的,房门在中午十一点半钟被人打开了。老冷迅疾转身,见小花站在门口,他绷得紧紧的神经才舒缓下来。
他又朝窗外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和窗前的秃树一片空空荡荡,昏昏沉沉,什么全没有。他这才放心地坐到沙发里去,觉得有点冷了。
老冷调整了一下情绪,慢吞吞地说,小花,今天上午你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吗?小花做出不解的样子,说,今天是怎么了,都这么小题大做,平常我也不是没晚来过。
小花微笑着又把昨夜突然发作肠胃炎的事诉说了一遍。她说,昨天下班后在单位院子里滑了一会儿旱冰,可能是着了凉,拉了一夜的肚子。然后问老冷,今天单位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冷说,你听说了什么吗?小花摇头。
那你怎么会想起问发生了什么事?老冷盯住小花的脸孔又问。
他觉得小花的脸孔今天显得格外异样,疲惫灰暗,仿佛在墓地里被干冷的秋风吹了一夜,皱皱巴巴。往常,她的睑上总是精心刻意地堆满红红绿绿的色彩,一派大好山河、軎气洋洋的景色。他觉得小花的神情也有些不对头,平时,她最反感那种鬼鬼祟祟的无中生有,深头探啮地仃听这那的“小家气”。就连人人皆知的她与郎内关系这一公开的秘密,她也是稀里糊涂装做没听见。今天鯭主动找上门来询问,此地无银,一时让老冷颇生狐疑。
小花说,老冷,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也没触犯什么法律,怎么就不能问?
这时,老冷更加坚定了对小花的不信任,他莫名其妙几乎认定小花是明知故问。所以,他原来预期的想亲眼目睹小花对于郎内事件的最初反应的愿望,渐渐消失了。他想,无论小花她如何反应,都不过是做戏罢了。
资料员小花觉得今天人人都跟她过不去,人人都阴阳怪气地对她说话,她小花这么多年也没受过那个!那个小川居然趁她不在,擅自打开她的房门,并把他的一双大脏脚放在了她的桌子上,就像放在他自己的枕头上那样坦然。连小川这么个“日本村里的”都敢如此待她!我本来是来找老冷告状的,没想到……
小花酝酿着悲愤情绪,越想越伤心,干脆一扭身坐到沙发上,眼泪就掉了下来。
老冷本来已经被一个上午所生出的第二次扑空心理,弄得有点失落,这时见小花如此情形,就不耐烦起来。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走动一囵。
他走到窗子跟前,从另一个角度向外边漫不经心瞥了一眼。不料这一瞥之间,他的目光就撞到了一件他非常熟悉而且对此充满敌意的东西上,那是郎内的自行车。自行车的前轮与车筐被过长的锁链锁住,锁链多余的部分堆在车筐里。那辆自行车看上去如同一只无精打采的大鸟,灰溜溜地斜倚着窗檐立在那里。
老冷觉得溪踐,郎内每天都是骑车回家的,今天他的自行车怎么会在这儿?
这时,小花哭得愈发激烈。老冷猛地回过身来,抑制不住地说,你哭什么?
老冷叫了一声就止住自己。停了一会儿,他忽然变了语调,说,人已经死了,哭也没用。
小花戛然止住嚶嘤的抽泣,眼睛大睁。谁死了?她问。^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郎内今天早上去世了。案件正在调查之中。
老冷话音刚落,资料员小花便双手掩面,嘤嚶地失声哭泣起来。她的嗓子变成一把凄厉的小号,音色浮动在尖锐而颤抖的高音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