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十七岁,虽然已浅试初尝男女之事,但头脑里却天真简单得一塌糊涂。我开始冷落他,走到对面就像没看见一样忽略过去。但是,这种疏远所带给我的欠缺使我更加烦躁不安。于是,我就躲到日记里和他谈心,让他分担我的忧虑和紧张。
我所就读的学校是一个十年制的名校,教师们对学生的要求非常全面。语文老师不仅让我们背诵诗词、默写古文,而且还要求我们每日写一篇“观察日记”。在所有的功课中,写观察日记是我惟一发自内心喜爱的事情。
就在昨天,我翻出了那本我十七岁时的观察日记。那稚拙的字迹整齐得令我感动。看着它,我的泪漫漫涌出,一只来自遥远的往昔的手臂抚摸着我的内心。我真不相信那些字是从我的手下流出的。那个头脑简单又多情善感的痴情女孩子。
把她对于一个几乎可以做她的父亲的男人的迷恋偷偸地跃然纸上。
六月十五日:
……我和他很说得来,他和他的妻子的对话无非是“孩子今天吃了什么”,“明天又要加班开会”。而他和我说的话则是人生、社会、家庭、电影、爱情,我们无所不谈。他的话总是那样深刻,富于哲理。他看着我的时候,我的眼晴就被他死死抓住,其他的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呼吸就是我的呼吸,他的心跳就是我的心跳,我不再需要空气;当他的很热的手一放在我的肩上,我的心干脆就没了,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我最大的弱点是情绪不稳定,忽冷忽热。有时为了学业上取得点滴成绩而高兴得不得了;有时因为家庭的忧愁而情绪低落;有时为睡不好觉或生病或沮丧;有时为了前途渺茫而惆怅。无论我血液的温度如何,只要他一出现站在我面前,我便开始恢复正常,他像一只调温计,及时调整我血液的温度……
接下来是一大套关于爱情和自由的理论。我简直不知道那个十七岁的小女孩的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那些幼稚的大道理从何而来。
再下边是我的语文老师用红色钢笔写下的批语广感情这东西,有时候不太能自制。有一句话是大家公认的:男女无朋友。所以,不能让感情这个东西太自由,仍然需要理智。”记得,当时老师发下观察日记本的时候,我觉得这老师的批语可笑得要命,认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其实那老师已是年近半百,满头灰白头发了。今天再看时,我才对那个早已被我忘记了姓名的老先生充满了感谢和感动。我希望他可以看到这篇文字,看到他当年的一个女学生是在十一年后才看懂他的批语的。我想,他也许会记得这个在当时很“出名”的事情,因为他为了我和我的男邻居的事,还和我谈了话。
七月,太阳白得耀眼的七月,在绵延不绝的淫雨中消失,雨下得像黄金一样,润湿人们干旱的肌肤和情感。尼姑庵瘴雨蛮烟,不仅看不见了蓝色的天空,连绿意纠缠的树冠也难以看到。愁闷的雨雾弥漫了一切,飘逸着郁悒。那雨敲在门窗之上,然后顺流而下。流动的声音从天国一直浸人我的内心。
高考,给我这不很长久的生命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鼴梦,正像曹雪芹的《红楼梦》使后人探之不尽解之不完究之不厌一样,只是高考和《红楼梦》留给后来的探寻,在感情上是相反的梦。那一次高考成为我后来十年来梦境的又一源泉。常常的,我在夜深人静、万物沉寂的夜晚从浑浑噩噩的睡梦里突然惊醒,醒来一身冷汗。我梦见在骄阳似火的七月里,我坐在考场上流淌着汗水解答着像一条街那么长的试卷,那条柔软雪白的“街”在我胸前的课桌上一点一点向前滚动,滚动过去的地方就印满了我密密麻麻的字迹。它一点一点从课桌上滑过,慢慢垂落到地上,后边还有整整半条“街”等待我去着墨,我走笔如飞妙语连珠,手里的钢笔是一匹脱缰的野马,那马蹄一路踏出湛蓝的花朵。我不住地观望后边的空白处,担心着我写不完而结束的铃声就会响起。担心着焦虑着,那铃声就哗然而起,向我逼来,我就醒了。
或者,正当我和一个学友在监考老师转身的一瞬间,互相传递纸条的时候,那监考老师突然转回身来,他的目光当场抓获我们正在作弊的手。
有时候,清晨钟表的闹响声,我会忽然以为那是考场上的铃声。从沉沉的睡眠里忽然惊醒,那声音被黎明的到来夸张得响彻周身,弥漫四方。那铃声,在我远离了考场,远离了大学之后的一些年里,仍是不绝于耳,余音无穷。
强记硬背从来也不是我的所长;只有一种途径的途径从来不会使我发自内心;充满无数只监视者眼睛的不许人乱说乱动的地方从来也不适合我的天性。过分的紧张、忧虑和哀愁,使我把那一切放大成一场灾难。
现在,当我回忆起被我视为灾难的无数场考试的时候,我知道那灾难本身并不是灾难,灾难只在于我自己。那些,在人的一生中其实是微乎其微,微不足道。
此刻,这种回忆使我感到劳累和厌倦,我并不喜欢叙述事件。当我写到事件经过的本身时,我感到笔墨生涩而钝拙;然而,当我写到由事件而引发的情感和思想时,我就会妙笔生花得心应手兴味十足。我手下的一张张纸变成了商轶变法推行的井田制土地,在这一页页像是被绿色的田垄分割成方块块的白色土地上,我耕耘、播种。我喜欢在诉说情感和表达思想的地方驻足流连,无尽无休地梳理品味。
实际上,多年以来,我的最富于情感和哲理的文字并不是伏案耕作时产生,它们是在我散步或步行去办事的途中产生的,当我的双脚不住地在大地上移动时,我的大脑就会相应地运转开来,浮想联翩,创造性达到最佳竞技状态。这种条件反射已成为一种惯性。所以,我走路的时候,一般是看不见谁是谁的。但是,这时候产生的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文字永远无法保存下来,它忽然产生又忽然消失,转瞬即逝。等我回到家里坐在桌前的时候,它们早已九霄云外。
这个特点可能是从我母亲那里承袭而来。从我在尼姑庵里第一次见到那个混血外交官的几年以后,那时我正面临大学毕业,也刚刚认识再一次燃起我的爱情的老巴不久,那外交官死了,死于癌症。这对于我母亲不幸的生活又是一场晴天霹雳。那个本应在我出生之前就该归属于她的避难所,好不容易在她经历了政治的、情感的无数灾难之后重新营造起来,可是他的死,使这避难所再一次坍塌,使她重新面对沙漠、孤独无伴。
有一天她对我说,她走在路上总是在心里给那死去的外交官写信,信很长很长,写了几年都没有写完。于是,她终于下决心真的坐下来写一封信寄到他的陵墓,以了此习惯。可是、坐7来那些话就没了。她没有写,至今也没有写。她说,他I‘经死了,隔着间界、他无法再安慰她。任何一个存有理智的人都不会真的亏这种信。她说,时间会使那习惯消失,时间可以使一切消失;地说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类的属性。
这些,当然是后来的事。
七月,在那个淫雨缠连的烦躁的七月,在绵绵的流淌中,我终于熬完了高考。本来,我以为自己在突然卸下千斤重负之后会轻飘得像雨丝一样,把所有压迫我的功课一脚踢开,让内心充满温馨的情感,然后昏昏睡去,睡他个昏天暗地,把全身的骨头都睡得像棉花一样。在梦里,那雨水肯定会变得香甜,喝一口以为是灿灿的蜜汁;庭院里绿草的气息肯定会比丁香还好闻,幽幽地浸入肺腑;那死气沉沉的庵堂也不会再弥漫阴魂,而肯定会飘出幸福的仙女。
然而,欲望就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燃烧,那种燃烧使我无能为力。我躺在床上,困倦得想死去,内心的灼热又使我好似已睡了整整一生,再也无法沉睡。我不知道是否整整一个暑假我都要这样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
我想起那个夜晚,为了看得清晰,我闭上了眼睛。我看到了那个十七岁的倦意十足的少女像南豆腐一样鲜嫩白皙,被那个本性强健然而变得格外小心的男人温柔地蹂躏,他把她吃进嘴里,咀嚼她,撕咬她。她在流血,她在哼吟。她希望自己变成他的食物,永远被他啃噬,被他吞咽。太阳永远也不升起,天空永远挂满月亮。黑暗中他们互相裸露秘密,互相观望,她还没有见过他的身体,但她的身体触碰过它,她感觉过它的温度和力量。她害怕它,它是她的疼痛的同义词,但她又渴望着。我看到一个十七岁少女的乳房正悬挂在黑褐色的树杆上,它银亮灿白,含苞待放。那个触摸过这乳房的男人焦急地站立在树下,等待它凌空开放,等待天空永远弥散这花朵的芳香。
我闭眼正看着就听到了敲门声,不等我回应,那门就开了。我的男邻居一闪身就走了进来。
他立在我的床前,低垂着头。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惭愧、负疚、无地自容。
他说好濛濛我很对不起你。
我不吱声,静静地用胳膊撑着上身斜坐在床上。他说你好久都不理我了,我只想看看你,我决不再碰你。你病了,你在出汗。
我说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在想事情。他哭了,眼泪无声地溢出眼眶,流淌得七零八落。他说,我的天使好孩子告诉我怎么办?
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我忽然变得清晰。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阻碍了我的眼泪使之与他同洒。我只是迫不及待地等待什么。
他就那样愧疚交加地立在床边。他开始用浸湿的毛巾为我擦汗,他擦我的額头、脖颈、路膊,我闭上眼睛任他擦洗。凉爽使我惬意起来。我一心一意等待着他,只有等待。他开始擦我的胸、背和大腿。
他说我真是一块完美无瑕的良田,没有一点斑痕,正像此刻我手下还没有着墨的白纸;他说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耕作人,乐此不疲,他那种自信正像此刻我相信自己能够在纸页上很好地耕作一样。他发誓他要好好保护这良田,让我做一个完整的处女去嫁人。他说功课使我太劳累了,要我好好休息。我凝视着他,等待着,只有等待。终于,我说,我需要耕作。
他迟疑了片刻,就做了起来。在那个绵雨敲窗的午后,我们缱绻在单人床上做着不彻底的“游戏”,一次又一次重复那第一个夜晚的事情,每一次全是新的。也许人们会称这种节制的“游戏”为一种病态,但一个拥有着许多许多古老观念的男人,一个几乎可以做我的父亲的大男人,对着这样一个情欲初绽的小女人也只能如此了。他要恪守他的誓言,他为着他的誓言而克制欲望,他是痛苦的。而那个不曾拥有更多经验的小女人,不用付出一滴鲜血一点疼痛,便也舒服无比。
夏去冬来,随着“游戏”的升级,我们滞雨尤云,暗度陈仓,日子一天天在醉意朦胧中过去。火红色的炎热褪尽了,光秃秃的凉意侵入身骨。荒凉而忧郁的十二月在几场凜冽的大风刮过以后降临,这严酷的十二月便把我那父亲般的怀抱夺走。
随着我的男邻居的女人的一声彻骨的哭嚎,这一切终于宣告结束。
不久,我的母亲被第一次落实了政策,我们搬出了那让我忧虑又紧张、让我留恋又痛很的尼姑庵,搬出了那绿意绵延的天空。在这里,我熬完了折磨人的高考和大学里最初一年的大大小小的考试;熬完了我作为一个少女的天真无瑕。这时,我已是个心不在焉、落落寡合的大学生了再见,尼姑庵。再见,处女地上的耕作人。
回想起来,我从来不以为自己充当过报纸上说的那种“第三者”。早在我和母亲搬进那个尼姑庵以前,他就已经不爱他的女人了;在我和他分开之后,他依然不爱他的女人。他跟我一样,其实只是一个人,活着,活着。如果他那时候单身,如果我那时的年龄满于婚姻法认同的结婚年龄,我会顺着那糊涂劲与他结婚、成家、生育,因为我还不真正懂得很多。无论我是否真正爱过他,只要与他在一起,我现在肯定会有一个宁和的家,有一个父亲般时时精心保护我的男人。但是,时过境迁,长大了,那稀里糊涂的火候过去了。爱情不来,婚姻难再。
我在搬出那尼姑庵以后,再也没有去找过他。在最初分开的时间里我偶尔梦到过他,我梦见在很久很久以后的一天黄昏,我在街上无意间碰到一个男人,确切地说,是我的背影最先感觉到他的存在的。我心情沮丧地正从一个报社走出来,我是去联系工作的。这时,我忽然感到一种久违了的气息正从那个阴湿隐蔽的尼姑庵向我的后背袭来,那气息越过薄雾、村庄、丛林、山野、余烬、大水以及死去的年华,越过许多年的喜悦和哀愁的时光,向我的后背靠近,靠近。我回转身,于是就看见了他。这男人的头发全白了,大腹便便,还戴了眼镜。也许是花镜吧,脸颊也臃肿不堪。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好像去探望什么人,我没有问。我知道,那就是他。其实在我回转过身之前就已经知道了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