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练达想到要去自己的舅舅家寻找一下家庭的温暖,可是李龙骧又劝阻他说不要去自讨苦吃,你表哥在临走时扔下的那些话已经封门。就当那些亲戚根本不存在,就当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过那些血缘的亲戚,就当自己是一个孤儿,亚细亚的孤儿,独自在风中流浪,就当自己是那只白色波斯猫的化身。
李练达一个人坐在石凳上,身后是一棵肃立冷色调的冷杉。李练达觉得这棵寂寞的树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在瀑布一样的五叶地锦的阴影里,一个头发花白的女士正在玩萨克斯,这新鲜的玩意被她弄得很生疏,吹出来的曲子一点也不流畅,拧着劲地从阴影里飞出来,在李练达的心里拧成一股麻绳,搅着劲儿,那是一首被改编了的《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她反复地在吹奏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这一句,李练达对沈阳的记忆可不是这些,他没看到马路上灯火辉煌,他看到的是屋檐下的寒夜,是脚手架上的如履薄冰。不过,也有温暖的,那是张蔷在大馆演唱的那些金曲。李练达在这拧巴着的旋律里仔细端详着手里的几枚银杏树叶子,这纹理清晰的银杏树叶子,这飞翔的银杏树叶子。他想这些经历过一个春夏秋冬的树叶,是为我而生的吗?他们的冬天、春天和夏天都被谁关注了呢?有没有停留过鸟鸣?李练达想到了在家乡丛林里聆听鸟鸣的寂静,李练达陷入了一种无法摆脱的乡愁里。他在石凳上恍惚地进入梦乡,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他是安静的,他的心灵是纯净的,他回到自己的灵魂内。
大约过了一段时间,锣鼓喧天将这个独自的欢乐世界给淹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城市的人群好像都积聚在燕都大街两旁,好像是约好了似的,大家将城市的主要街道两旁占满,街心花园空荡荡的,像是一个被倒空的盒子,只有李练达一个人还在石凳上坐着。李练达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根本不知道今天还是一个值得庆祝的节日。李练达在锣鼓点中也跑着挤入人群中。几条金色的巨龙在舞龙人的舞动下,飞升盘旋,将庆祝的队伍引出,各种彩色方队在一定的顺序下被彩车引领着。人们在这样一个日子将自己隐蔽起来,以另外一种鲜明的形式出现,这时人就会发现每个人都不是为苦难而生的,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角色来演,一切都不是一成不变的。李练达和李龙骧以不同的神情看方阵鱼贯而过。李练达相信阳光一定将自己与李龙骧镀得像银杏一样金黄。
街上开来的是“庆祝建国四十周年?燕都建市三十周年大游行”的方队。城市的主街道燕都大街沸腾了。人们欢天喜地,人们手舞足蹈,人们舞龙舞狮,人们花车彩船,人们人声鼎沸。所有的人都其乐融融,只有李练达一个人在冷眼旁观。
燕都大街到处都是沸腾的欢乐的海洋。李练达还看到燕都高中的庆祝方队,可是这一切与他都没有任何关联,他只是燕都的一个过客,燕都的欢乐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李练达觉得自己是被这个时空抛弃了,可是此刻他就在这个时空,他不在另外一个维度里,人们却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难道一个人可以被隐身吗?李练达发现自己多了很多自言自语,这是精神病的表现吗?可是除了自己,除了隐身的李练达,还能和谁说一句话呢?
整个沸腾的海洋里只有李练达是安静的。
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他的神情看得很远,他以局外人的神情看街上狂欢的人们,人们的神情迫使李练达深入其中,要从心里搅出来一些欢乐。这是盛事被自己无意中遇到。李练达的心里就是提不起高兴或兴奋那根儿神经线,银杏树在他的头顶金碧辉煌地战栗着。庆祝的队伍鱼贯而过。李练达却沉入一首诗的意境里。
《寂寞阅兵》
1
上上下下纷纷然然万千支彩球鸽哨演绎了天空的寂寞
千丝万缕的色彩渲染了你静止的思想的极限弧线
打击乐打击着打击乐打击着
寂寞隆重地推出一种旗帜踏着同一种步伐纵横排列
2
寂寞在纵横驰骋在踏着统一鼓点在证明一种信念
黑白分明的琴键在有意识无意识地组合五线谱的金属音色
说不出是什么触觉也说不出是什么味觉只是一味地错觉
许多有形或无形的的困扰项链念珠十字架在各自偈子禅语预言
3
准星照耀对准逆光百米冲刺****跳远着不知什么样的开始
枪口也依法炮制变异制造悬念
弓弦拉满一发千钧胜利在望地球板块的边缘在制造地震海啸
一声枪响一声哑啦一声过后才有人注意到一声没响一切静悄悄
4
发现你发现蚂蚁发现白绒布的发现是手工艺的发现
有蚂蚁如斗牛士如燕赵剑客如技巧王如不如的那些在厮杀
慢镜头快门连续曝光先期制作后期特技修改蚂蚁拼杀的大场面
寂寞却留下一个人指挥自己往左右拐往前后转朝上下遁
5
寂寞在上下弹跳在左右冲杀在前后开合在留一个人指挥
血在剑尖上滴沥在伤口处汩汩在情深处凝结在相思处泉涌
放大地流淌着一瞥一捺微型地流淌着一瞥一捺雁阵划过
却见炊烟袅袅许多蚂蚁又在心里开市唱戏在一个人的幻影里
李练达在全城的欢乐庆祝里,想起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这是他此时此刻的心灵感受。一些人追随着游行的队伍,追随着欢乐而去。李练达孤立在人流之外,他看到人群又在旁边的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聚成一个圆圈,听见一个孩子在尖声地哭叫着。这是大欢喜中的一个小悲伤。人流从四处踅集裹着李练达卷向那个包围圈,一个孩子在里面呜呜淘淘地哭泣,这哭声牵动了李练达柔弱的心,这孩子一定是与父母失散了,这粗心的父母。李练达费力地从人与人的缝隙中挤进去,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西装打着领结背着琴包的男孩用手臂搂着那棵大银杏树,抽泣着,随着他的抽泣,银杏树叶零星地悠然地飘落着,不停地有人上前去安慰他,问他家在哪里?可是这孩子就是一味地哭泣,他死死地抱住银杏树。越是众人嘈杂地问他,他哭泣的动静就越大。李练达站在那里,感受到这个孩子孤助无缘的悲伤,这也是自己的悲伤。
哭了一会儿,那孩子突然停止了哭泣,松开抱住银杏树的手臂,将琴包往身后拉了拉,用手臂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在环绕的人群中从左到右地环视了一圈,又从右到左地环视了一圈,出奇地镇静,他突然就跑到李练达的跟前,抓住李练达的手说,叔叔,你送我回家吧!李练达一惊,怎么会是自己?这孩子怎么会跑到自己的跟前,说让自己送他回家。难道自己不是隐身的吗?这孩子又用力地摇晃着李练达的手,仰起头对李练达说,叔叔,你能送我回家吗?李练达心潮翻涌,用力地点头说,好,好,我送你回家。众人看热闹已经过去,就都晃着头四散走开,走开时每个人还不忘将街边摆放整齐的各色菊花拎走一盆,形成景观,破坏景观的景观。李练达感动至极,因为满街满巷的人,这个孩子只抓住了自己的一双手,李练达觉得自己在人群中还是出类拔萃的,还是善良的象征,这个孩子有慧眼,慧眼识珠,慧眼识英雄。要不他怎么会在人群中选择自己呢?李练达心里的那根儿下沉的郁结神经崩地一声断了,他的心气上升,李练达伸出手牵着那个小男孩儿离开纷乱拥挤的人群。
李练达郁结在心中的块垒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这个世界还是有人需要你的一双手,李练达想,这世界还有人需要自己。
李练达问背着琴包的小男孩儿,小朋友,你家住在哪里,能告诉叔叔吧!
小孩儿仰起头看着李练达,他的眼睛还泪眼婆娑,但黑黑的瞳孔深邃晶莹,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他对李练达说,叔叔,我家就在光明街的光明商店。李练达说,这个地方我大概知道,我就在那儿附近住。李练达停下来,掏出手绢在小男孩哭泣过的脸上擦了擦。小男孩破涕为笑。
李练达从燕都大街拐向一条通往光明街的路上,路两侧是横七竖八的桃树,每棵桃树的树干都流淌着琥珀色的汁液,那是虫子啃噬的结果,经过虫子啃噬的桃树过早的枯黄了叶子,偶尔还有一两棵桃树的树尖上挑着干枯的桃核儿,李练达的心情像桃树上那紫红发亮的树皮,泛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明亮。
李练达的手牵着一只柔软的小手,一只陌生的柔软的温热的小手,他的心都被这温暖的小手给软化了,这个世界还是美好的事情多。他看着这个头发里洋溢着明亮阳光的孩子。小男孩儿也仰起头看着他,一脸的高兴,他跳跃着、雀跃着,不再有一点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