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跃龙门,可是李练达没有钥匙可以打开任何一扇门。
芝麻开门的王大力也没有让他打开这个城市的任何一扇门。
李练达觉得自己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或者是偷窥者。
假发老乡的归来让李练达的世界里全是阴差阳错的事情全是别扭拧巴的事情,这让他无法安下心来,李练达陷入一种更深的狂躁不安中。他的心被那些拧巴的事情给弄得七零八落的,唯独没有一片心是放在教室里安安静静的。李练达用寂寞伪装着自己的极度焦躁,表现在形式上就是咳嗽不停,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像是要把肺和五脏六腑都给咳嗽出来。他在角落里成为一个七星瓢虫的甲壳标本,在视力所及之处,看着检测视力的大大小小、横七竖八的E字。他发现自己被渐渐地虚化了,就如火炬树上那些紫红色的叶子被色彩给击沉了。是叶子打败了色彩还是色彩击溃了叶子,这是一个悖论。
假发老乡姓安,安禄山的安,听大伙喊他安子安子安子的。
假发老乡回来之后,宿舍就再也没有清净过。
假发老乡每天都将宿舍弄得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破烂的东西,铜丝铁线、齿轮车轴……到处都下不去脚,也坐不下身,不容李练达立锥,李练达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定要忍耐,一定不要爆发,文明人犯不上跟一个流氓较劲,像寒山和拾得的问答: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我如何处置乎?你且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再看他。李练达想自己只是一个过客,说不定哪一天就飞走了,雁南飞,燕南飞,自己一定会南飞的,一定要逃避这个寒冷的北方。假发老乡嘴里没完没了地哼唱着迟志强的铁窗啊蚂蚱啊十不该之类的监狱歌曲……这倒是跟他的形象很般配,光秃秃的脑壳,就差一副锃亮的镣铐,锁住他,锁住他的猥琐和低俗。假发老乡安子最经常唱的主打歌是那首《十三不亲》,他唱得摇头晃脑,咬牙切齿,唱得脖子像公鸡青筋凸起的脖子,假发老乡的突出特点就是咽喉部像公鸡一样突出,抻长了脖子难看之极。李练达想这是什么鬼歌曲,什么屁理论,纯粹是心理阴暗,社会残渣,自己怎么就混到这个鬼地方了呢?这都是拜他表哥所赐,李练达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假发老乡还在那里跟着录音机自我陶醉……丈夫亲也不一定亲看见了野花起外心/他和女人去跳舞我的哥们呀/回到家里闹离婚哪嗳嗨吆/老婆亲也不一定亲背着丈夫跟了别人/整天到晚不回家我的哥们呀/忘了夫妻结发恩哪嗳嗨吆/亲戚亲也不一定亲亲戚都有穷富分/穷也不向那富来奔我的哥们呀/富了不登穷家门哪嗳嗨吆/金钱亲也不一定亲人活一世情最真/虽说你有千百万我的哥们呀/死后你也带不走半分文/哥们亲也不一定亲平时喝酒最认真/一旦兄弟遇了难我的哥们呀/一年半载见不着人哪嗳嗨吆/兄弟亲呀那才叫亲一奶同胞心连心/别看平时来往少我的哥们呀/患难之处见亲人哪嗳嗨吆……
假发老乡安子的破烂被褥上故意扔着《金瓶梅》等几本黄色书籍。他的被褥被一个更加肮脏的蚊帐遮掩着,蚊帐上到处都是血迹。不知道是蚊子的血还是别的什么血迹。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召集几个弟兄在宿舍里喝酒聚会。他们猜拳行令他们敲杠子玩骰子猜石头剪子布,他们同隔壁女工敲墙打情骂俏。喝完酒之后,他们乘着酒兴,他们跳蹦蹦,他们跳迪斯科,他们跳抽筋舞,他们纵情大笑,他们脱光了裤子相互乱摸,他们向着乌黑的墙壁上扫射着****,比赛看谁的射程最高。李练达想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快将自己驱逐出去。可是自己往哪里走呢?哪里能容得下自己呢?谁能给自己一个甲壳虫一样的立锥之地呢?
李练达每天都忍气吞声小心翼翼,李练达将他们每个人当成敌人当成靶子,一个个瞄准,射击。尽管他们在李练达心目中是模糊的,可是李练达禁不住要向他们射击。李练达摆出一副心闲气定平静安定的样子,在这个杂乱的人群中显得是那么不合时宜,令人生厌。李练达在他们喧嚷的热闹下面闲云野鹤,冷面无情。李练达想一个人的生命有更多更重要的东西要做。我不需要扮演一个他们喜欢的角色。我们来不及为日子冲上一杯绿茶,我们就喝红茶,世间万物都有自己的定数和去向。李练达练习着在喧闹中灯光下入睡。很多日子李练达都是一夜醒来多次,似睡非睡中,李练达看那几个狂欢的人的牛头马面,李练达神经衰弱精疲力竭无精打采。李练达知道自己该走了,再不走就被整个地毁灭了。
李练达收藏起最初的友好和认同感,一味地冷漠下去。他在心里盘算着未来,他想再这样下去,我的人生将被彻底毁掉。李练达忍气吞声,他想起来抗争,可是自己抗争什么呢?自己本身就是一个闯入者,有什么可抗争的呢?这是什么地方啊!这就是工厂的本色,自己是无法改变的,再说自己也没有义务改变他们,只有自己走,只有走,但是现实却让他无计可施。李练达的眼睛疼痛难忍,连着太阳穴,有一股线抻着痛。李练达想起王大力,王大力不是炫耀他有几个冲锋陷阵的喽啰吗?王大力不是说他认识这个城市的黑社会老大吗?但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这里搬出去,不能因为虱子烧了皮袄,不能让自己的生命毁在这些无聊的人手里。他想起林嘉辉,可是林嘉辉突然这几天就不来上学了,真的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难道自己真的就是这种孤独的命吗?命犯孤星?
李练达一筹莫展苦不堪言无计可施。
李练达连一个可以商量说话的人都没有。
林嘉辉突然有几天没有来上学来,这让李练达一时间真的找不到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恼。李练达在自己的苦恼里又多了一份担心,这是这个时空里最让李练达关心的事情。李练达问林嘉辉那位在桌上写画名车标志的同桌,他茫然地看着李练达,那眼神极其飘渺,好像没听清楚李练达的发音,他摇了摇额头的长发,待搭不理,低下头去,只是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李练达看着这个与他两个世界的富家子弟,觉得人与人的距离真有天与地之远。李练达心想你惦记着你的名车和女人,跟我无关,我问林嘉辉的事情跟你也无关,我们互不搭界,各不相扰。李练达从此再也没有和这个富家子弟正面搭过一句话,相互视为一堵墙。李练达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真的是孤单单一个人。城市的上空没有银河,每一颗星星都是孤独地旋转。独自的星空下,李练达犹豫不定,是不是应该去林嘉辉家里看望林嘉辉呢?李练达想如果林嘉辉再不来的话,他一定得去那个小巷深处去看他。有一天晚上李练达站在林嘉辉家桔黄色的路灯下面,李练达犹豫再三,始终没有勇气敲响那两扇黑铁门,那两扇被秦琼和尉迟两个门神守候的铁门。李练达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和祈祷。
有一天课间时,李练达发现林嘉辉在其他班级出现,李练达想林嘉辉是不是换了班级了,李练达就追了过去说,林嘉辉你怎么来这个班上课了?林嘉辉对李练达笑了笑说,哥们儿,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林嘉辉,我是林嘉煌,林嘉辉的孪生弟弟。我在理科班。你是我哥的同学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呢?我哥的朋友有数,看来还是有人关心他的,他不是孤独客。李练达说我是从外地来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你们哥俩儿真的很像,你哥呢?他这几天怎么没有来上学。林嘉煌说,我哥病了,估计过两天就来了。那天我父亲说了他两句,我哥那人气性大,还好生闷气。我爸说完了也没当回事儿,我哥却气得浑身发紫,有些抽搐,高烧住院了。这两天已经没事了。他就快上学了。谢谢你惦记他。李练达站在那里仿佛看到林嘉辉抽起来的样子。说完这些,林嘉煌就转身回教室了。李练达突然就陷入一种似是而非的矛盾中,这个更像乖乖虎苏有朋的林嘉煌,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注意到呢?林嘉辉也没有说过他的弟弟是孪生弟弟。李练达想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的世界是很难的,特别是在短暂的补习生活,自己只能是自己一个人。要让自己强大起来,必须学会面对孤独,必须在内心里建筑一个强大的堤坝,来阻止来自任何外力的冲击。孤独的城堡,孤独的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