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如此漫长,又是如此的矛盾。
景云在屋子里坐立不安。
她该怎么办?把今晚的事情告诉苏老爷?那个对皇权莫名恐惧的公公如果知道她弄丢了御赐官服的事情会不会当场休克?告诉苏慕涯?那个和李旦一样一门心思的相信武后阴险歹毒的人一定会把所有责任归结到武后的身上。
话若出口,难免让苏家上下鸡飞狗跳,如果不说……她又该怎么办?一个人咽在肚子里?可是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万一真的因此起祸,她能处理的了吗?
天蒙蒙的亮了,景云半歪在床头休息,好累好累呀。
本来很简单的问题——不过是被小偷偷走了一件衣服,可是一旦涉及到朝廷,涉及到政治就变得如此扑朔迷离。
迷迷糊糊之间,日上三杆。
外面一阵喧闹,还有含秋急匆匆的敲门。
“夫人,快起来了,皇宫传来了圣旨,让全家一起去正院接旨!”门被擂的咚咚作响。
圣旨?景云揉揉眼睛,起身开门。
忙不迭地的含秋一把把景云拉到梳妆镜前,一边麻利的为她换装梳头,一边嚷嚷着让丫头把洗漱水端进来。
而景云则睡眼惺忪的呆坐在哪里,任凭丫头摆弄。
圣旨宣:“奉天承运,二圣诏曰:豫王府修缮已毕,豫王旦即日起返回豫王府,不得留宿民间,以免叨扰百姓。洛阳苏家为皇家效力应当嘉奖,赏苏群黄金百两,赏苏慕涯白银百两,钦此!”
宣圣旨的人是武后身边的四公公,读完之后,他面无表情的把圣旨捧到苏老爷的面前:“天皇天后知道苏家有钱,这点奖赏在你们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不过这毕竟是二圣赏赐,还希望苏老爷及全家明白主上的心意。”
四公公的话让刚刚起身的苏老爷又慌忙跪下:“公公言重了,草民能得天皇天后赏赐,那是莫大的荣幸,莫说是黄金百两,就是分文没有,草民也一定会为二圣分忧解难的!”
苏老爷的话并没有让四公公僵硬的面孔为之动容,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下,然后目光一转停在李旦的身上:“豫王殿下,车马已经备好,请殿下随奴才一同回皇宫复命。”
李旦的眉头微皱:“现在就走?”
“这是天后陛下的吩咐,殿下离宫时日已久,天后陛下心中想念,所以特别吩咐殿下随奴才一同回宫,不要耽误……”
没大没小的话让苏慕涯血气上涌,他抢前一步,扶起父亲,然后冷冷的看了四公公一眼:“公公的话听起来生硬的很,真不知道公公是邀请殿下回宫,还是命令他回宫。”
苏老爷哆嗦了一下,狠狠的在苏慕涯的手上拧了一把,低斥:“混账!在公公面前怎么如此无礼!”
李旦依然是冷冷清清的样子,他没说、没劝,手背在后面,灰色的长衫渐渐的远离人们的视线。
见豫王已走,四公公也没有停留,吩咐手下的人跟上豫王护驾,而他自己则淡淡的看了苏慕涯一眼:“做大事的人怎么能沉不住气……”说完,没有任何解释,转身而去。
只留下苏家的人立在原地。
“涯儿呀,你真是吓死我了!怎么能在天后的大红人面前这么没大没小?”见宫人走远,老夫人连忙上前。女眷们站的远,只听见苏慕涯为豫王打抱不平的话,也就是听见这句话,让老夫人吓出一声冷汗。
苏慕涯有些愣愣的,母亲过来,他也没有丝毫反应,只是暗自思忖这四公公离开前的那句话。
豫王殿下走了,正院自然又恢复原样,午饭过后,苏老爷秉退众人,只留下儿子一个。
“有些话我藏在心里很久了,今天如果不是见你如此冒失,也许我一辈子都不会说。”苏老爷站起身来,在屋子里慢慢踱着,“你也二十岁了,二十年来,我几乎没有为你操过任何心,你做事老练沉稳丝毫不输于为父,才华和智慧则更甚于为父,可是,为什么一牵扯到那个女人,你就乱了分寸呢?”
苏慕涯定定的看着父亲:“她要毁掉李唐江山,她扶持自己的亲信,让他们取代帝王的威严。这些所为凡是血性男儿就不能熟视无睹!今天的情景,你也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太监,一个低贱的阉人,居然敢这样跟父亲说话!居然敢那样对待豫王殿下!就连我们平常人家也不会有这样大胆的奴才,更何况那是皇宫!如果没有她的纵容和鼓励,那个阉人会有这样的胆量吗?”
苏老爷看了苏慕涯一眼,微微一笑:“涯儿,你以为四公公果真是这样不知轻重的人吗?”
一句话让苏慕涯有些发愣:“父亲的意思是?”
“自古而来,权臣宦官都有非同寻常的头脑和谋略,做事更是懂得分寸,张弛有度。如果按照你的说法,天后一定是一个手段残忍毒辣,而且疑心很重的人,可是,越是这样的人,就越不会给自己身边的人独断专横的机会,也自然会排斥一切嚣张跋扈的人。”他不再往下说,而是若有所指的望着儿子。
苏慕涯明白了:“父亲是想告诉孩儿,四公公的本性并不像我们今天见到的这样嚣张跋扈?”
苏老爷点了点头:“四公公为父是认识的。”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本姓江,是长安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公子,文采出众,英俊非凡,当地人都称他江四郎,想必你也应该有所印象。”
“是江四少!孩儿想起来了,可是十年前他不就死了吗?我记得他的长兄被诬谋反,全家连坐,罪判全部处死,为什么他没死?”
“是啊,全家连坐,可是他活了下来!这一切就是因为他在狱中受尽折磨却始终口呼冤枉,并且写了一纸沉冤书,武后看见,惜他的才华所以饶他不死,可是他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因为酷吏的折磨成了废人,于是他索性入宫做了太监。本来是沦入掖庭宫的,可是武后觉得这样辱没了他的才华,于是把他赦了出来,留在随身。武后对他先有救命之恩,后知遇之情,所以他才甘心为武后卖命、驱使……”
苏老爷的话就此打住,因为他看见儿子正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
“爹……这些您怎么这么清楚?”苏慕涯第一次发现父亲在经商以外的能量。
见儿子这般模样,苏老爷有些得意,他微微昂起头,重新坐下:“姜还是老的辣呀……做生意不要去触摸政治,可是却必须要时刻关注政治,只有这样才能有钱赚呀!”
苏慕涯笑了,有些激动的拉着父亲的手:“孩儿错了,孩儿一直错怪了父亲大人,孩儿一直以为……以为……”
“以为我是一个只顾赚钱不管民生的世俗老头,是吗?”苏老爷笑着接过话来,“涯儿啊!四公公说的对,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沉得住气!你有意气,你有激情,这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你要知道,如果只顾意气,只为了激情而动,那是很危险的,如果你连命都没有了,你又怎么能关心苍生黎民?怎么能维护大唐江山呢?记住!活着是最重要的,只有活着才能实现你的理想。”
这是苏老爷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二十年来,在苏慕涯的印象中,父亲一直胆小怕事,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数银票,他一直替他可叹,又觉得他可悲……而今天他才知道真正可悲可叹的人是自己。
坐在父亲身旁,苏慕涯面露恭敬之色:“可是,依父亲大人之见,那个女人究竟是怎样的人。”
儿子的话在苏老爷意料之中,只是猛然听见,他还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啊!她的锋芒太甚,可是有时候又隐藏的很深。她为大唐社稷日夜操劳,让人称道,可是又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嚣张乖僻,惹人非议……太子弘和太子贤的事情外界传的沸沸扬扬,可是她却没有半点解释,任人揣测。你说,这样的一个人,为父又怎么能知道她的真实心意呢?”
苏慕涯低头沉思。
苏老爷微笑着:“也许一个人比为父还要更明白一些。”
“谁?”
“思雪……”苏老爷语出惊人,“如果还可以叫她思雪的话。”
苏慕涯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