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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传培训班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影响,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唯一激动了一下的是,我拿了坐车的票到学校报,计12元,马校长搔着头,笑眯眯说,这个培训好像是镇政府要你去的..要么,你拿票到镇里去看看怎样,如果他们实在不愿意报销,再来学校报。我捏着车票准备撕,一想,又把票塞口袋,你镇里要我宣传,我倒要看看你们怎样对我。
有一个上午,我顺便到镇政府,先找朱书记,干部告诉我下村了。我到镇政府办公室,把车票拿出来,说了来意,办公室同志很爽快,说一定能够报销,但是要找镇长签字,今天镇长也下村去了。他叫我把票放他那里,一定帮我报销。我把票递给他在,他接过,塞进一个笔记本,然后笑眯眯对我说,古老师可是我们镇大名人,以后带着我写写稿子。我咧开嘴笑笑,出了办公室。
说实话,培训前,我对新闻写作还感兴趣,能够及时向人家报告一些新发生的事,毕竟可以满足公众的好奇心,自己获得先知先觉的满足感。只是参加培训班,听了那些总编、主任讲课后,似乎明白新闻宣传就是某些人的工具,新闻作品是工具,那写新闻的人呢,也成了某些人的工具。我是独立的。可不想做工具,那怕那工具闪烁着诱人的光辉,标着昂贵的价码。
我不写,我那些培训班的同学却非常积极。我不时从《清江报》上看到我同学戴放的作品,尤其重要的是,他的署名已从“本报特约通讯员”修改为“本报实习记者”了,如果他调进报社的愿望能够实现,我祝贺他。那个勤奋的吴现代,还是写他的纪实文章,我不久前看到他的一篇《红杏出墙,莽夫怒杀偷情男人》,3000多字,有情节,有细节,引人入胜,我估计看的人不少。为什么《清江报》能大篇幅登这样文章呢?在培训班时,我与朋友私下聊过,他们一致认为,《清江报》4个版,除了《社会纪实》版贴近生活外,其它版面全是板着脸教训人,谁看?要知道,《清江报》是一张县级报纸,面对的是广大基层群众,没有一些硬货是不行的。我想,硬货是什么货?想到《清江报》刊登的一篇《卖绳老汉进淫窝,“一炮”去了200多》,讲一个快70的山里老汉,辛辛苦苦割棕片、织棕绳,费半年工夫织了数百条棕绳到集镇卖,钱进荷包后沿街闲逛,被一个洗发店的姑娘拦进去,糊糊涂涂就做了那回事,裤子穿起时,姑娘伸手要300元钱,他说尽好话,以250元钱脱身。走到街上,他想起自己半年织绳受的苦,觉得太冤,返身会洗头店要钱去,结果,老汉与洗头店的大吵,有旁观者听清缘由后报了派出所,结果,老汉与洗头店的女人全被处罚。我想,这些故事,谁不愿看?只是我不愿写,我身边稀奇古怪的事不是没有。
这样看来,《清江报》也不是铁板一块,总强调自己的宣传功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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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中学出大事了。
3位初二女同学集体出走,其中就有正林的女儿。
我们几位老师等到正林晚上回家,问情况。
正林胡子老长,眼乌青,在堂屋走来走去。
许久,正林抓着脑袋看我们,说,我一听孩子没上晚自修,马上就赶去了。其他同学说,学校吃晚饭还见过他们。我估计情况不妙,马上安排人到县城去找,时间就这么长,她们要出走最多也就到县城。结果,找遍县城宾馆、旅店没见着。第二天,我们又到汽车站问司机,都说没见过这么3个孩子。我们马上报警,公安在找,我们也在找。
想着这么几个孩子走向社会,我的心揪起来。正林的女孩长得乖巧,可爱,读5年级时,我代过她班几节课,以后,无论在哪见到我,都热情打招呼,笑起来露着两个大的酒窝。以前听过正林说她成绩不是很好,但谁会知道她会出走呢?
何况,出走前一直正常,老师没有批评过,同学也没欺负过她们。
派出所分析是有组织的拐带孩子,性质恶劣,及时报告了县局。县局领导非常重视,一位副局长带刑侦人员赶到,成立专安组。
一星期后,案件告破,原来,3个女孩中有一个的母亲在深圳开发廊,需要年轻漂亮的女孩,于是,通过女儿拉扯平时学习成绩一般、贪玩、喜欢吃零食的同学,煽动她们出去闯天下、挣大钱,几个孩子单纯年幼、听信了。当晚,那个女人租了一辆小车,在学校门口等,趁着学生吃完晚饭热闹的时候,几个女孩兴奋地溜进了车里,没作任何停留,直接经湖南到了广州。
据办案人员介绍,他们在当地公安配合下找到那个发廊时,顺带破坏一起************案,女的就是那个女孩的母亲,已经被当地公安治安拘留。他们还说,那个女人很坏,买了一些袒胸露背的衣服,要几个女孩穿,偏偏这几个女孩是胆大的,就穿了这样衣服在发廊招摇。公安感叹说,幸亏我们去得早。
这简直就是传奇故事,想到学生,想到学生们所处的环境,我产生了把这故事写下来的冲突。
正林的孩子是故事的参与者,问她最清楚。我把想法与正林说了,他很赞成,说,你写出来给学校看看,给家长看看,给学生看看,有意思,为了孩子,我们大家都要尽心。
正林不愧是做村干部的,女孩出走,他第一个电话打给在浙江打工的老婆,嘶嚎着,你赶快回来,哪怕讨米也要回来,不回来,我们离婚。女儿出事,做老公的不打电话女人也会回来,一接到电话,女人更是风风火火、提心吊胆往家赶。
夫妻两个望着心有不甘、撅着嘴巴的女儿,没有打骂,而是苦口婆心劝她读书。女孩一口拒绝,你们还要我读书,我又跑,看你们时刻守着我。
无奈,几天后,正林挥着手对老婆说,你带她出去吧,我是守不住她。
我在赶往学校的路上遇到正林一家的,女孩穿着一身新衣服,红扑扑的脸蛋,水波荡漾的黑眼珠转动,甜蜜蜜叫,古老师,我到浙江去,不读书啦。
正林用扁担挑着两个大背包,愁眉苦脸,她老婆笑眯眯的,与我打了招呼。
这么小的孩子出外打工,叫我五味俱全,我拍拍女孩肩膀,说,在家,你要听爸爸的话;出去,你要听你妈妈的,不能太任性。女孩朝我挥挥手,向前一路小跑,做母亲的赶快跟着。
正林咕噜说,现在的孩子,哎,如果她长到18岁,我什么事也懒得操心,他们活得怎么越来越不耐烦呢,没有耐性,以为自己大了。
我说,你不要太操心,有你老婆照看,她一定没事的。
到学校后,我一直放不下正林一家,时而是那个女孩挥着手蹦跳的身影,时而是正林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产生了把这件事写下来的冲动。
我在纸上写下标题,《3个少女失踪谜》,好像太俗;《少女出走给我们的警示》、《公安及时出手,出走少女回家》又太正统,最后,我确定以《3个少女失踪谜》为题写一个通讯,虽然,这样的文章没有文学性,但正林说的对,我要写给学校、家长、学生看看,孩子们生活的环境不是真空,为了孩子,大家警醒吧。
稿件寄出去后5天,《清江报》以粗黑标题刊登了这篇稿件。
看着自己的文字,我没感到多大喜悦,而是想,如果刊登的是我写的散文或小说多好,这不过是一篇通俗的、市民化地文章,如果文章是一面镜子,那么,通过这篇文章,我看到的是自己模糊的、斑驳的面容
只是我明白,我的心还是以前那颗心,就像一口泉,埋在几十米地底下,依然透过缝隙,流
出清凉的一滴。
3
《3个少女失踪谜》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首先是镇中学李校长不高兴了。文章见报后不久,我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跑,忽然被一个人硬生生拦住,一看,李校长呢。他三十余岁,矮,胖,平时喜欢喝酒,整天张扬着红脸腔在街上逛,好像举着一个不大的鲜艳的火把。
古老师,古老师,你停停,李校长晃着手臂喊,我找你有事。他从街边一个店铺窜出来。我立刻一刹自行车龙头,右腿偏过自行车后座,站稳。李校长拉着我的手臂,说,我们到店铺坐坐,聊天。我把自行车摆好,跟着进了店铺。
店铺不大,卖南杂百货,一张方凳上铺着报纸,散落着一堆花生、瓜子,凳子旁边放着一瓶已经结了盖地白酒。看我们进来,店老板热情张罗,搬凳,泡茶。李校长吆喝,拿一个杯子来,我与古老师喝一杯。
李校长举起杯,我也举着,互相碰了一下。我猜,他急匆匆找我,是为了说那篇稿子的事么?果然,李校长喝下一口酒后,脸红脖子粗地说,你那篇稿可给我们惹大麻烦了。
我慢慢喝了一小口酒,捏起一粒花生,剥开,去掉紫红的衣,把饱满洁白的花生仁往口里塞。我不怕,早估计那篇稿可能有些人不会喜欢,但是,也不至于惹大麻烦,我没有诽谤,没有捏造,完稿后还送派出所几个执行任务的民警看了,都说写得好,哪会惹大麻烦。
李校长把酒杯放在凳子上,说,县里领导看了稿,把教育局长找去狠批一顿,问除了教书还知道什么?教育局长召开全县中小校长会,批评一些校长关门办教育,只知秦汉,不论魏晋,明确表示,鉴于太平镇中学安全防范意识差,在年度评比中一票否决,并要求学校班子作出深刻检查。
我把酒杯放下,用心听李校长说。
李校长举起杯子,吆喝,检查就检查,事情过去了就算,我们喝酒。他在我的酒杯上一碰,咕噜噜喝下杯中剩余的酒,一弯腰,抓起地上的酒瓶给自己灌满。
一篇稿还真生出这么多事,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举着杯子,说,校长,给你添乱了,敬你。
李校长仰着脖子又干了半杯。
在旁边伺候我们的店老板听出一个大概,凑近来,问,你们是聊那篇中学学生的稿子吧,我也看了,许多人看了,写得好,报纸不登,谁知道那些黑心的把主意打到读书孩子身上。我看,抓到这些人该重判,最好枪毙。李校长端着酒杯,对店老板说,来来,你不要光看我们喝酒,你把这酒喝了。店铺老板吓得跑开去,连连摆手,我不会喝酒的,你几时看我喝酒来过。李校长皱着眉头说,你不喝酒,就不要打扰我们喝酒。
李校长火气还真大,他今天拦到底想干什么?我举起酒杯,再一次敬他,同时问,既然稿件给学校带来了影响,李校长,你要我怎么做?李校长摆摆手说,你是大作家,知名人士,我哪敢要你怎样做?今天找你,是问你下学期有什么打算,有兴趣到镇中学来么?下学期中学缺一个语文老师,如果你愿意,我想想办法。
这倒是我没想到的结果。
7年前,我师范毕业后被安排到福原中心小学,在那里走上工作岗位,接受社会磨砺,5年前,我根据区教育组长的承诺去找他,要求调出福原。他倒是非常爽快,拍着我肩膀说,你辛苦了,我时刻关注你,了解你的一切表现,很好,很好,向校长一直到我这里来推荐你做副校长,我没搭理他。我知道你迟早要出来的,你是年轻人,要奔自己前途,那个山旮旯不适应你。我们已经开会研究了,你将安排到新塘中学。他把手放身后捏着,低了声说,管人事的是杨组长,你最好去找找他,哦,去找找他,把自己愿望表达一下。我看他的神态,明白他的意思,口中连连答应,出门时却想,你要我去给杨组长送礼么,不送,我在山里受了两年苦,给我重新安排单位是应该的。谁知,待开学前我去拿报到通知时,才被告知自己被分配回家乡附近的一个村小。我眼含泪水找到江组长,他默默看着我,拿出一张教师调动表,我赫然看见“古钟,自福原中心小学调新塘中学”,只是,上面被划了一道铅笔痕,新批了几个张牙舞爪的字,它们是“太平镇小学”。我问,杨组长改的?江组长冷着脸问,你找过杨组长没有?我摇摇头,气冲冲走出江组长办公室。我想马上找到杨组长,与他吵,与他厮打,但是站在街道边冷静一想,自己回了家,可以照看爹娘,帮他们做农活,减轻他们负担,还可以继续完成自己的业余学习,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偏腿骑上自行车,慢慢回家去。
近几年,看看同学们多数进了中学任教,每次见面。联系,他们第一句话就是,怎么还在村小教书,会被人瞧不起的,你要赶快争取进中学,你又不是没有进修文凭,又不是教学成绩差。多次听到同学这样督促,我也找过镇中学朱校长,朱校长人倒是和气,称自己学校真的需要我这样的教师,最起码可以指导学生写好作文,那将有力提高语文成绩,说了这些,他苦着脸说,现在想离开村级小学到中学任教的太多了,他这个做校长的是根本没能力答应什么,如果有县里哪个领导批字他就好办。我认识哪个县领导,去哪里批字?我一听,知道没戏,只好讪讪告别。
李校长的话应该没错,因为以后我听到过关于他的一则轶事,一个村级老师想请他帮忙办调动,送了李校长一茶壶山茶油。结果,新学期宣布人事后,那个教师没有如愿,他马上去了李校长家,问,我送的茶油呢,你没替我办事,难道还想吃油?李校长气得浑身颤抖,提了油给他,这个老师眼都没眨地提着茶油走人。这件事是李校长自己讲出来的,他对同事讲,朋友讲,讲完,自己问自己,我不是没油吃,我为什么就收下他的油呢?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李校长以前拒绝我进镇中学的申请应该是实在难办,难道这次为了一篇批评文章,他就要把我调进中学?如果我答应了李校长,别人会不会以为我用文字作要挟呢?我举起酒杯,再一次敬李校长,说说,谢谢校长关心,我现在没有进中学打算,以后再找你,到时还要清你帮忙。
李校长几杯酒下肚,早有了几分醉意。他伸出手使劲抓着我的手摇晃,支支吾吾说,局长批评我们不会用人,说古钟这样会写文章的人还安排在一个村小,局长说,最起码应该在中心小学,中学也完全可以呆,局长说,看我们哪个安排妥贴了古老师,他再来学校视察。兄弟,你就来中学吧。
酒本来是滚热的,我却品尝到一种冰冷,酒带着酸甜苦辣的滋味滑近我的胃,我产生呕吐的感觉,立刻告别李校长,骑了自行车,往家里赶。
4
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又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我信了。
李校长找我不多久,一个中年男人找到学校来了,恰恰像王小牛的爸爸,结实,粗壮,憨厚的样子。
他在教师办公室门口探着头问,古钟老师在么?我推开批改的作业,看看他,不认识,就问,你找我干什么?他跨进办公室的门,匆匆向我走来。办公室其他教师一下都安静了,放下手中忙活的事,看着我们。
这个中年男人奔过来,一把扣住我的领子,我感到呼吸急促,茫然瞪着眼看他。他嚎叫着,你写文章说我老婆做鸡?说他拐卖中学生?你几时看见的?我恍惚明白了,艰难说,你冷静些,我们好好谈。办公室其他老师纷纷安慰这个中年人,叫他放了我。中年男人瞪着牛眼叫,我叫你写,我叫你写,挥着手在我脸上扇了两巴掌。朱木生老师把椅子一举,大喝一声,这还得了,敢跑到学校打老师,我们揍死你,说完,就扑向我们,其他老师也附和着,把中年男人包围了。
中年男人见势不妙,马上松开紧扣我的手,讪讪陪笑,说,不敢,我不敢打老师,我是怪他写文章说我老婆做鸡,叫我一家活不下去了。他要往办公室外面挤,教师们拦着,看着他灰白的头发,憨厚的样子,我忍着脸庞火辣辣的痛,说,让他走吧。
中年男人走到学校门口,蹲下,两个肩膀大幅度耸动,我与教师们正疑惑间,听到他老牛一样的嚎啕声,透着绝望,悲凉。我体会到他的处境,对教师们说,你们劝他走吧,不能影响孩子们学习。女教师们没有哪个挪动,中年男人的呼号如涛声一样席卷校园,惹毛了朱木生老师,他举着椅子跑出去,对中年男人吆喝,你再在这里嚎丧,我就拿椅子打死你,你打了老师,我们还没找你算账。
中年男人马上站起来,边抹眼泪边离开学校。
他的老婆应该出了拘留所,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是在家还是在外面?她知道家乡人明白自己的底线,以后怎样生活?一个个问题如荆棘在,在我脑海中生根,成长,我觉得头有点晕,扑在办公桌上。
老师问,我看那男人打得好重,古老师,你要看医生么?
我回绝了。
朱木生老师粗门大嗓地说,别人打了你,你还不让我们帮,我是看不懂你,古老师,你到底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