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写过几篇稿后,对新闻的时效性有了切身体会,它就好像我们小时候玩的肥皂泡,肥皂水在那里,至于哪个时候吹,用多大的力度,完全取决于我们自己,要见风使舵,要趁热打铁,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报社与英才学校林校长的完美配合下,下东山村那对老年夫妻成了名人,成了家喻户晓的人。我回家时,爹问,那个答应寄钱的老板以后会按时寄吗,可不要耽误人家。我说,应该会吧。娘问,他真的一个月寄300元钱来,可比养一个儿子好多了。听到这话,我好生羞愧,我是他们的儿子,从来没有一次给过300的,至于到了年节,也是从店里拿一件衣服、一双鞋子送去,今天与林校长一比,我的孝心就不是孝心。只是,我误解了娘的意思,她接着问的是,他们每月领钱,就没有送过几个鸡蛋、抓过一只鸡给你么?我笑着说,我站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认识我是谁。娘生气了,说,哪有这样不明事理的,人家帮了大忙也不谢谢,我正准备回答,爹替我解围了,他喝着茶说,人家又没有要求你做,你做了,是认为该做,哪能求回报。我说,是的,就是看着他们可怜我就写了,谁能知道弄出这么大事情来。只要他们幸福地度过晚年我就高兴了,你们平时总要我积阴德的,我就多做好事,菩萨会保佑我的。娘说,那些不懂人情世故的,你以后不要理他们,以为文字好写,容易写自己为什么不写?
听了娘的话,触动我心中一个未完成的心愿——那个抱白血病的女人隔三差五到我店里,今天提点干梅菜,明天拿点干萝卜片,叫我无奈。我几次催过杨总编,他回答报社近期策划的民生维权,目的是弘扬法治精神,要大稿,要好稿,至于患白血病的稿件,还是再放放,因为救助那对高龄夫妻的新闻报道余波不断,报社还在跟进,不能冲淡了已经形成的好氛围。杨总编告诉我,报社编委会通过几篇稿件已经认识了我的实力,如果我同意我随时可以进报社记者部,他等着我的回信。
因为反感报社左一个策划,右一个策划,功利性太强,我都没有信心答应去报社了。所以,我还是说等机会成熟再说。杨总编听出了我推诿的意思,不高兴说,古钟,是不是看我们要你了你就摆架子,告诉你,我手头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本科生求职挡案就有7份,我马上说,能得到杨总编信任是我莫大光荣,实在是因为孩子太小,等他读小学时我再过去,能够听你差遣是我的荣幸。杨总编笑着说,不要灌我迷魂汤,只是你不但要教书还要写新闻的,新闻队伍淘汰厉害,只要几个月不露面,人家就彻底忘了你,你有这个信心么?我说,有信心的,你们不是要民生维权稿件吗,我关注这方面就是。杨总编说,你写了直接寄我,我好安排版面。
看来,要想通过《长江晚报》刊发白血病患儿的稿件暂时很难,寄哪呢?我想到了广东几家报纸,我照着复印稿抄了两份(我现在学乖了,以前,手写稿寄出去手里就没了存档,想转寄其它地方也就不可能了,以后,每份稿件寄出去前我都复印一份),寄了两个报社,心想,我送佛上西天,尽心了,结果怎样就不是我能把握的。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就是绿肥红瘦的仲夏时节,看着路旁瓜田中碧绿的西瓜秧吐着浅黄的花朵,我记起去年夏天关于那个畜牧检查站的案件,知道一年的光阴在指缝间溜走了,我抓住了时间的尾巴没,好像留下些痕迹,这是我在时空隧道经过的痕迹。
杨总编嘱咐我写关于民众维权的稿件我是记着的,只是我要上课,要种田地,要帮着妻子打理店里生意,我不可能像专业记者一样去去采访,我只能写那些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其实,有时涉及自己切身利益的也不能写。
看看快放暑假了,学校马校长去参加负责人会议,第二天到学校,马校长告诉大家,我们六月份工资不能足额发放了,学校还要付中心小学270元5角钱。这个消息可叫教师们炸窝了,纷纷问怎么回事,不是课本费、保险费、练习本费、试卷费等等全缴清了么,甚至包括给中小的管理费每生5元也缴了。马校长说,没有理由,就是说中心小学还有1万多元欠账平不了,要按照学生数摊到每个学校,我们胳膊别不过大腿,只能听话。教师们围着马校长不放,嘲笑的有,讽刺的有,马校长烦了,霍地推开椅子站起来,大声嚷,你们以为我想当这个校长吗,我不当了,从下学期开始,轮着当,谁不当谁就是王八蛋。大家被他一嚷,不哼声了,一个老师看着我说,古老师,你写那么多稿件关心别人,也该关心关心我们教师吧。我想想中小一班人也真糊涂,还真敢明着盘剥老师,这怎么行?我笑着说,大家说得对,两百多元钱分给我们负担,每个人不到四十元,关键是情理过不去,你们不说,我还准备去找中小校长。大家起哄说,晚去不如早去,你的课我们担着,你现在就去。
我骑着自行车往镇上赶,心里琢磨怎样与中小校长说话,校长非常年轻,三十岁不到,据说有一个县政府的亲戚,平时对待教师很专横,既然是这样的人,何必与他讲道理,直接说就是。
敲开校长的办公室门,他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见是我,有点诧异,问,你有什么事吗?我说,我是太平村小学教师古钟,我来是告诉你,我们学校本学期的账面平不了,还欠270元5角,想请中小帮着平帐。他霍地站起来,眉毛紧拧,气冲冲问,你是来闹事的吧?我不卑不亢地说,既然你以为我说的是笑话,那中小不能平帐叫我们村小出钱是不是笑话呢,其他学校我不管,反正我们学校你不能扣。说完,我走了。
几天后,马校长说接到中小电话说不扣钱了,学校老师问我,你用了什么方法呢他们不扣钱,我淡淡说,本来就不合理的钱,只要我们坚持一番就可以拒绝的,我没有用什么办法。只是,马校长私下找我说,中小校长说了,这次听你的,以后不要多管,不然,他会调你到别乡镇去,因为你经常请假,典型不务正业。
我说,知道了。
2
我接到广东一家报社打来的电话,问关于白血病孩子稿件的基本情况,我作了简要介绍。电话那头的男声非常温和,说,谢谢你的稿件,只是按照我们的要求,这篇稿还没有达到发表水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将派出记者专程采访,不知你意向如何?想到那个白血病孩子终于引起关注,想到那个大嫂送来的梅干菜、萝卜干,我高兴还来不及,哪能有意见。我马上说,你们的记者过来如果需要我提供帮助,尽管找我。
只是,白血病孩子的事总算有了可以推诿的理由,如果明天来个脑瘤的,后天来个车祸的怎么办?难道我就纠缠于这些题材写吗。就我经验看,这样的事太多了,如果要解决,相对于一个不完善的社会救济体系来说,我个人的力量是多么微不足道。如果要文字承担一份不能承担的责任,文字就已经异化了。我宁可相信杨总编说的,做一个航行巨轮上的瞭望者,为这个社会把脉。
3
樱子竟然找到我店里了。
她戴白色宽边遮阳帽,着水红束腰连衣裙,穿一双白色高跟凉鞋。她的眉毛纤细,嘴唇鲜红,手指上戴几个金戒指。这样的装束在小镇显得很洋气,惹得几个邻居跑过来有事没事与妻子搭话。
我放下书,从楼上下来,樱子叫了声古老师,就流出了眼泪。我想,是她在店里受欺负了还是店被地痞砸了?如果是这样,我可无奈,我与公安没有交情,与黑道更是毫无瓜葛。
樱子看我狐疑神色,垂着头说,我是一路打听找到你的古老师,你要原谅我没有来拜访你古老师,我知道古老师文字厉害,救过人,惩罚过人,我是来找你帮忙的古老师。
看着樱子惶惑的模样,我想起了那个天真、懂事的孩子,心生怜悯,把茶碗推给她,要她喝茶,不要慌,有事慢慢说。樱子啜了口茶,稳定情绪,说了找我帮忙的事。
原来,樱子的哥哥在结婚后就没有出去打工了,老老实实呆家里过着砍树、卖树的生活。近几年,木材价格大涨,记得我在崇河教书时每立方米卖40到60元,现在卖到300多。以前便宜树砍得多,现在价好树却少了,于是,民间挣山场的事多起来,咒骂有之,阻拦有之,武力解决有之。更严重的是,解放后除了五十年代简单划过山林四界外,其它年份根本没有哪一级组织来确定村民山场四界,就是明白四界划分的老辈人,又提出要按民国时的山场确定归属,总之是一本糊涂账。
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一次,樱子的哥哥上山伐树时,被村主任荣大贵拦住了。荣大贵说,这个山场是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你不能再砍树了,已经砍下的这棵你可以带走。樱子的哥哥诧异说,奇了怪了,我从小就在这个山场砍树,我爹说解放后分山把四界划得清清楚楚的,如果这块山是你家的,那我家的在哪里?他没有理睬荣大贵,继续砍着一棵大杉树。荣大贵绕着转圈,要樱子哥哥停下斧头,只是害怕闪着寒光的斧头,不敢去抢夺。樱子的哥哥使劲砍了几斧头,一棵大杉树轰地倒地,荣大贵心痛得直喘气,叫骂不停。樱子的哥哥瞄准另一棵大杉树走过去,荣大贵问,你是一定要在这山场砍树了对么,你是一定要与我作对吗?樱子的哥哥没有搭理,仍然大踏步走向他看中的树。荣大贵蹲到地上,饶有趣味地欣赏樱子的哥哥砍树。在树倒下的刹那,他霍地起身,双脚狠狠地在地上踏了踏。
当晚,月明星稀,樱子家的屋在树丛间隐隐约约,突然,五个黑衫蒙面、手持钢棍的壮汉从树林间闪出,一个汉子敲着大门说,听说你家有树要卖,能不能起来说说,樱子的哥哥点亮煤油灯,边应答,边起床去开门。在门开启的瞬间,几个大汉挥舞着钢棍涌过去,劈头盖脸一顿猛打,樱子的哥哥只来得及叫唤几声就没了声息。一个汉子说,不要把人打死了,走。话音落处,几个人闪进茫茫群山,樱子的嫂嫂甚至没有看见他们的影子。
樱子的哥哥被紧急送往县医院,经过检查,确诊为中度脑震荡,胸部肋骨骨折,肝脏受损,樱子几乎把所有积蓄拿出来,交了住院保证金。
樱子说到这里,挺起胸膛说,我不是舍不得花钱,我现在只剩那个店了,如果还少了钱,我就把它转让出去。我气不过的是,我哥哥老实人一个,与什么人有深仇大恨,惹来杀身之祸,我报了派出所,找了乡政府,他们都说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给我们一个交代,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人毛也没抓到一根,我是怕官官相护,放过了幕后真凶,叫我哥白受痛苦。我知道古老师专门为人说话,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挤在店里看热闹的人听完,都摇着头,叹息说,世道不古,人心险恶,就为一个山场要人命,实在是比以前的恶霸还凶狠。
我琢磨了事件来龙去脉,感到问题复杂,我不是司法人员,不会破案;明明知道那荣大贵嫌疑最大,但是证据呢?报道这样的题材非常敏感,一不小心就惹火烧身,虽然我有过几次相似经历,但是不敢掉以轻心。另外,仅仅写一个消息,估计作用不大。
看我不表明态度,樱子急了,她说,古老师,你不答应我去写这件事,我就不离开你家,反正我是你学生,师母不会见怪的。我看她使出风尘女子的招数有点不快,但是一想到她凄苦的身世与对哥哥的亲情,我原谅了她。想到马上就是暑假了,有时间去调查,同时,自那次陪杨总编到崇河后我就没进去过,正可以利用这个机会重返崇河看看自己曾经工作的地方。于是,我点点头,说,我这几天进崇河,把事情了解清再说。
樱子眉开眼笑站起来,递给我200元钱,说,这是给老师的路费,你一定得接。我挡住了她的手,说,你要给钱,我就不去了,樱子慌忙把钱放起来,又从墙角提过一袋水果,说,这个你们一定得收下。
4
像那次陪杨总编一样,下了汽车,我租一辆摩托颠颠簸簸跑了两个多小时到达崇河乡政府所在地,本来想到乡政府一趟,怕他们派人陪着进山使自己得不到真实情况,我咬咬牙凭着记忆一个人去枫树坪。
初夏的山林果然层林尽染,鸟兽欢腾。我看到了隐藏在碧绿叶子间的杨梅,澄净硬朗的青色,小小的粒子;我听到山间鸟在呼朋唤友,叽叽喳喳诉说;草从间簌簌声响过,一条碧绿的竹叶青蛇大摇大摆得横穿山路而过,蝴蝶在空中飞舞,虫子在树叶上蠕动,没有哪种生物在初夏季节甘于寂寞。
树荫外的阳光热烈奔放,树荫里凉爽宜人,加上山风吹拂,我不觉得热,只是许久没爬山,脚越来越重,气息越来越粗重了。我想起这次进山的缘由,想起樱子那倔强而无奈的神态,鼓励自己坚持下去。
前面终于有了一户人家,我走到门口,看见堂屋里坐着一个打盹的老汉,就叫了声大爷,老汉睁开眼看着我,叫我坐。我坐下,老汉起身在桌上端一碗茶给我,碗里泡着一种柳树叶子一样的东西,我喝一口茶,甘甜,醇厚,很好喝。老汉问我,后生到山上来找谁,有什么事吗?我问,你知道枫树坪冯家的人被打了吗?老汉说,哪个不知道,好可伶,人还在医院住着。我问,你估计他与谁结怨了?老汉喉咙咯吱一阵,吐出口黄痰,气喘吁吁说,还能有谁,主任呗,那个山场解放前是主任家的,解放后分给冯家了,要我看,两家都可以管,都能砍树。我说,哪怎么行。不就闹矛盾吗?老汉说,那怎么办,五十年代说把山分到每家每户,六十年代说全是集体的,到底信谁,政府也没个说法。容家与冯家争山场,冯家人挨打,不是容家人干的还能有谁?何况容家主任厉害,不能惹。我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马上问,容家主任怎么厉害呢?老汉叹息一声说,反正我是拉屎与他隔三道梗,怕他,那次,容家主任陪上级领导来我家慰问,那个领导真好,握着我的手,叫我注意身体,又给我一瓶油,一个红包,他们走后,我打开红包一看有200元钱,我想有了这些钱,我就可以给婆婆子看病了,送她去县医院看病,她拉屎不出,肚子起硬包。想不到的是,当晚,容家主任来了,要我给他100元钱,我说这些钱要给老婆看病,不能拿出来。容家主任破口大骂,说自己不去乡里、县里跑、送,哪个领导会倒这山里来。他拼命要钱,我死活不愿,他看看没办法,在我脸上打了两巴掌,骂骂咧咧走了。他怎么能打我,我比他父亲还大2岁,我看着他长大的。老婆在房里听得分明,怨我没把钱给容主任,惹得这么大年纪挨打,造孽。我说,我要送你去医院的,不能把钱给他。我听了这些话,简直不敢相信,当今社会怎么有容家这样的村干部,简直与解放前恶霸无异。我问,大爷,你送大娘到医院没有,怎么不见她?老汉叹息一声,医院检查说是肠癌晚期,没治了,已经死了5年。我想多了解一番容家主任的事,边喝茶,边问。
在枫树坪跑了几户人家,个个对容家主任敢怒不敢言,知道我在了解他的情况,纷纷坦诚告诉我一些事情,有的说,自己孩子超生,容家主任收了计划生育罚款不上交,变着法子年年要钱;有的说,他领了救济粮、救济衣服好的全留下,拣剩的再给别人;还有的说,容家主任骚劲足,只要入了眼的,不论年龄老少,他都敢下手,有一个女的嫁过来第二天就被他拖到树丛中办了……我把这些一件件记下,特别是标明了叙述者姓名。
只是,对于村里晚上发生的伤害案,村民门多数认为是容家主任指使的,但谁也提供不了证据。
这就是我最害怕的情况。
出山的时候,我决定到乡政府见书记,反映容大贵的情况,争取重视,妥善处理,促使案件早日侦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