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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开学不到一个月,我接到了戴放的电话,他说,《长江晚报》的杨总编到我们县采访了,他说要见你,你安排好时间,吃完中午饭就过来。虽然我不认识杨总编,但是从他迅速看我的稿、凭着一个记者编辑的直觉、良知马上编发,我就知道我们能够成为很好的朋友,何况稿件刊发后,我承受一定压力,他明确提出要保护作者,即使要对簿公堂,也由报社律师代理,于私对我有恩情。我找到马校长说明情况,要求调几节课,马校长爽快答应了。
赶到县城,我到报社与戴放见了面。他收拾好东西就带我到宾馆见杨总编。
我轻轻敲了宾馆306号房间的门,门开了,一个清瘦、儒雅、戴眼镜的中年人站在门口,他敏锐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会,之后笑了,伸出手说,你就是古钟对吧,以前就看过你在报刊上发表的小说、散文,快请进。
房间很整洁,一个不大的行李包放在桌上。
杨总编给我们端了水,爽快说,我到你们县的采访任务已经完成,我还想利用两天时间找一个你们县最贫困的地方走走,改革开放快二十年了,农村面貌到底怎样?如果有可能,今天下午就走,现在不多聊,以后有聊天的时间。我马上想到了崇河,想到遥远的枫树坳、马门咀,说,要么我们去崇河。戴放反对,说,崇河不通公路,现在修了一条简易沙石路,需要坐摩托车,不安全。杨总编一听,兴奋地说,你说那个地方不通公路吗,好好,我就去崇河,条件好的地方我还不愿意去。
戴放说报社有事走不开,我带着杨总先乘汽车到崇河临近的雅阳乡,再在乡政府集镇上租好两辆摩托,往崇河赶。
我在崇河教书时是没有这条沙石路的,我离开崇河已经几年了,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呢?我坐在摩托后座,不停问司机,哪里人,跑摩托多久了,收入怎样?崇河的电通了吗?学校初中部人多吗?司机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随和,我问一句,他回答得清清楚楚。
于是,我知道我离开崇河的第二年就通了电,办了初中,只是初中人不多,三个年级一百多人,原因是近几年山里有条件的人不断牵到山外,人越来越少,估计过不了多久该乡就得撤了。
青年司机说,有个乡政府总得有人吧,人走了要乡政府何用?我说,你是愿意留在这里还是出去?他说,那个人愿意离开家乡呢?不过这里条件实在比外面差,如果自己有了钱,就在山外找个村子,交了钱,落户,变成山外人,当然,山里的老屋不会拆,自己要随时进来照看,毕竟还有那么多树。我说,你这想法好,心里想回家后不要忘了问问村干部,能不能接外地户口,要接就接这个青年。
在崇河呆过两年,我喜欢崇河,喜欢崇河的人。
杨总编坐的摩托停下来。我跑过去,看着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裤管上斑斑驳驳的灰尘,刚想问候几声。谁知他兴奋地解开行李背包,取出相机,不停拍照。
临近旁晚,一轮紫红的夕阳挂在西边的山脊,山脊黛轻色的树木朦朦胧胧,有白霭从山涧升起;近处,一湾碧水蜿蜒在山间,水面上一支木划像轻盈的游鱼游动,木划越来越进,隐隐听见艄公尖细的山歌穿山越岭而来
高山埂上栽芙蓉
夫人花开朵朵红
老妹好比芙蓉树
里朵谢来解朵呀红.。。
一切都好像是梦境,杨总编提着相机,凝望着眼前的一切,喃喃说,太美了,太美了……
我又回来了,崇河,看见夕阳下清凌凌的水,我真想跃下河去,畅游一番。
两个摩托车司机不愿意了,催着我们上车,一个说,离乡政府还有二十多里,不赶紧跑,就要跑夜路了。
路是在沿河峭壁上凿出来的,路面崎岖不平,有的路面宽不足1米,为了安全,司机总要我们下车步行。我估计虽然摩托车跑了个多小时,也就跑十来里。就是这么一段路,杨总编不叫苦,不叫累,好像很愉快的样子,他儒雅的外表下该是藏着怎样一棵坚强的心,我不禁佩服起来。
2
晚饭由乡政府安排。
乡政府的书记、乡长早已经换了,只是办公室还坐着管厨房的老万。我敲开门叫,万书记,还没下班呀?老万站起,疑惑看着我,几年不见,他脑门上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我在崇河学校教书时,经常听到老万轶事,如何把自己当干部,如何把政府食堂管得滴水不漏。估计我的变化实在大,老万已经不认识我了,我说,我是几年前在乡小教书的古老师,这位是市报社领导杨总编,我退一步,介绍杨总编。杨总编伸出手说,你好。老万双手握着杨总编的手说,古老师,你说是市里领导来啦,从来没有市领导来过山里的,我得赶快报告书记去。老万兴奋地脑门闪着亮光,匆匆出了办公室,又跑回来,搬椅子请杨总编坐了,泡好茶。杨总编说,我们随便的,不要麻烦书记他们。老万摆着手,那怎么行,市里领导来了,不报告那怎么行?急急忙忙跑出办公室。
一会,听到老万粗哑的嗓音,余书记余书记在吗,市里领导来了,在办公室……
杨总编端着茶杯喝了一口,笑着摇头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打扰政府吗?我点点头说,如果九年前你来,我请你睡我寝室。杨总编很高兴,想了想说,九年前,我是长江报社一名记者,跑了全市许多县,只是没来过你们清江。不过,有缘的人终会认识,比如,我通过一篇稿认识了你,现在又邀请你一起到山里来,面对这山,这水,于我说,这山这水全是新鲜的,于你说,这山这水陌生中透着似曾相识的意味,假如过几年再来,我的感觉与你的感觉会相同吗?人生就是这么神奇。杨总编一席话深深吸引住我,刚才肚子饿得厉害现在也不觉得了,正准备接过话题,就听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浑厚的声音问,你叫饭店把好菜端上来,最好有野味,不要怕花钱……
我看着这个酒店,既陌生又熟悉。我想起第一次到学校时,向校长几个就是在这个酒店请吃饭的,当然,那时只是一个木棚,盖青石板,也没有挂招牌,现在,木棚已经鸟枪换炮变成一栋两层青砖瓦房了,门前挂着“梅稥酒店”的招牌。我们一走到门口就闻到扑鼻香味,勾起人的食欲。老板梅稥早早等在门口,虽然过去几年,她只是胖了些,依然白净,年轻,估计是生意好,心情也好,不见老。我是希望她认出我来的,但是没有,她礼貌性地把我们带到楼上一个房间,杉木门窗、凳子、圆桌,地方风味鲜明。
余书记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戴眼镜,他客气地把杨总编让到首席坐了,要我坐在侧边,其他的全是陪客,余书记一个个介绍说,乡长,常务副乡长,党委委员,宣传干事等等,用他的话说,市里领导到山里指导工作是大事,在家的班子成员全出席做陪。杨总编起身致谢,说,自己就想跑一个贫困村,请了古老师作陪,没想到惊动各位领导,实在不好意思。余书记赶快站起身来,要大家鼓掌表示热烈欢迎。
我知道,按照崇河的风俗习惯,下面就是敬酒了。果然,余书记盛了满满一杯酒后,要给杨总编筛,杨总编客气地拒绝,说自己不喝酒的,非得敬,只能以茶水代酒了。余书记坚持敬酒,杨总编爽利与他碰了杯茶水。他来敬我的酒,我依样画葫芦,应付过去。余书记动员大家敬酒,忙乱之间,我与杨总编酒没喝一滴,茶倒灌进去不少。
见我们不喝酒,气氛就冷下来,乡干部看着书记眼神行事。这时,杨总编适时问余书记,书记这么年轻,工作一定有新思路新举措新成就,我们边吃边聊,回去后方便组织稿件。杨总编的提议正好抓住余书记的痒筋,他摘了眼镜,擦擦,谦虚说,我们山区乡哪能与山外乡镇比,不过,事倒是做了几件。杨总编招呼大家随便吃,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微型笔记本和钢笔,边听边记。
我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真正的市报记者、领导采访,听他不时避轻就重引导余书记谈自己需要的素材,听他暗度陈仓巧妙求证问题,听他抽丝剥茧追寻生动细节,不禁心生佩服。再看余书记,谈得眉飞色舞,兴趣盎然,知道他巴不得把自己的光辉事迹变成亮闪闪铅字,让县领导、市领导知道,再想想太平镇的朱书记,不由心生几分感叹。
其他乡干部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吃着,喝着,只是不敢吆喝,怕惊了书记与杨总编的谈话。
饭后,余书记把我们陪到乡政府干部宿舍。我知道,崇河是没有宾馆的,估计现在还是没有。为了接待县级单位领导,乡政府在干部宿舍专门安排了几个房间。房间是单人房,我陪杨总编才进房,老万就送来一套内衣裤,一套洗刷用具,杨总编说,内衣裤就算了吧,不要浪费钱,老万说,书记专门安排的,你们风尘仆仆进山,我们这点钱该出。杨总编说,如果有双人间,请给我们安排,我们好聊天。老万说,好。
看看乡政府的人都离开了,杨总编说,我们出去散散步。这正合我的意思,毕竟隔了几年,我曾经工作过的学校有什么变化呢。
山里的天空格外高远,天上星星不多,一颗颗圆润,璀璨;崇河的风吹拂过来,竟使人觉得有点凉意,只是,风中携带的野花馨香森林浓郁的气味,叫人沉醉。我陪着杨总编慢慢走着,聊起九年前的文艺晚会、篮球比赛,聊起那个叫郭勇那个叫樱子的学生。
一会儿,我们就到了学校,教师宿舍传来隐约的麻将子落桌的啪啪声,这种声音竟盖过野外的蛙鸣。我想,郭老师在吗向校长在吗,你们今晚手气如何?我没有敲门叨扰他们的打算。走过去就是操场,操场上的篮球架已经换成铁的,再不是我监制的木架了。我看见操场上有一块石头,怎么能有石头呢,运动时一碰还不摔倒?我赶快把它搬到操场外。旁边的学生宿舍传来隐约的鼾声,我第一次知道,许多孩子的鼾声汇在一起竟有这样的力量。怕打扰孩子休息,杨总编说,我们回吧。
洗漱好过了十点。杨总编谈兴正浓,他半躺在床上,头顶床靠,摘下眼镜,眯着眼说,知道我为什么一接到你的稿件就编发吗?哪怕我们社长提出建议,说这样敏感题材一定要核实,要见作者面,见当事人面,要当地宣传部门盖章审核,我据理力争,说中央正大力整治公路三乱,我们如果编发这样稿件是符合中央意图的,我甚至说与你联系过,对事实全面核实了,社长被我打动最后签发了。我为什么相信你呢,我最早知道你是看你在报刊发表的文章,文如其人,看你文字我就估摸你是怎样的人,之后又看到你在市报发的那篇《十三岁少年支撑一个家》,说实话,它距好新闻要求来说有差距,我看重的是文中闪烁的人文关怀与深厚的文字功底,我交代办公室一定联系上你,我要见你,与你谈谈。这次到你们县采访,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但是我一定要邀请你另选题目,共同采访。
我坐在床沿,恭敬听杨总编说。对他的敬意,没有余书记那样的官本位意识,没有功利意识,有的只是对一个文字同道前辈的敬意。
杨总编看看我拘谨的样子,指着床铺说,你也躺着,这个山路实在难跑,你一定累了,躺着好聊天。我脱了外衣,躺下。
杨总编问,看你文字洋溢着强烈的社会意识、忧患意识,估计你写新闻稿是迫不得已吧,所谓“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舞之不足蹈之”,一定是社会的痛激发了你的义愤,想通过新闻这个平台替草根百姓呐喊几声对吧?你走的路就是我走的路,大学毕业后,我留校教书,写作,一心构建着自己的象牙塔,是社会的太多不公平让我走出象牙塔,要求到报社做了一名记者,按照自己的思考记录社会、分析社会,虽然成绩没有多大,但是我做了自己应该做的,我生活得很快乐。
我问,杨总编,今晚看见你记了那么多,你已经确定了几个选题,计划写几篇稿呢?现在乡镇领导哪个愿意脱下裤子给别人看屁股?你怎样发现生活中的不平等?杨总编霍地坐起,重新戴上眼镜,我也坐起来。杨总编说,其实你问的是一个原则问题,搞新闻该写什么,写积极面还是阴暗面或者是正反面谁多谁少的问题?就我的经验看,什么突出写什么,什么具有新闻性就写什么?比如今晚书记介绍的崇河乡在控制木材砍伐指标、加大人工造林力度方面就是好典型,要知道,树再多,不栽培,能砍几年呢?比如,该乡正在尝试把山上不适宜居住的人口搬迁下来,政府给以一定帮助,这也是好典型。我回去,会好好把这两个题材写出来。其它消极方面的东西,他没介绍,我们明天不是要进村看吗?谁能蒙蔽我们的心灵呢?所以,写新闻稿千万不要先入为主,带着有色眼镜去观察,那会偏离新闻事实的。我点头称是,谈起为太平镇写的几篇稿,杨总编说,新闻要引导,要鼓劲,你做的事就是这道理。
当然,新闻还要起瞭望的作用,社会是一艘前进的大船,航道中有险滩,有暗礁,前方或许有冰山,新闻记者承担着瞭望的职责,要迅速、准确报告情况,但我们不是急先锋,不是吹号手,现在有的记者写作带着太多的感情去选材、去组合稿件,这是一种需要高度关注的问题,新闻无小事。杨总编一口气喝完一杯水,我赶忙下床给他倒满。
杨总编说,回去以后,我与其他几位领导商量一下,给你办个《长江晚报》的特约记者证,可以方便你的采访,稿件报社将优先安排刊发,稿费从优,最重要的是经过锻炼如果你表现优秀,我们将择优录取,到时你就可以实现你的记者梦了。我综合你的稿件看,你已经具备了做一个优先记者的素质。
我激动得许久说不了话,憋了一会,简单说了几个字,谢谢杨总编关心。杨总编挥挥手说,不存在关心,报社要的是能够写字的人,花拳绣腿可不行,一写字就露馅,现在你聊聊你的情况,随意聊。
窗外蛙声渐渐稀疏,山岚弥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