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意外的消息,使得顾老四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匆匆地跑回家,要和女儿对证一下,可女儿不在,到水电站找,也没有她的影子。他又急匆匆地向村子里走去,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像是肚子里错投了一剂药。
侦察的结果使他大吃一惊。女儿果然尽力帮那个补缸瓦的小伙子搞什么“调查”,缠着补过缸的人问这问那:
“补后几天开始使用?”
“还漏不漏水?”
“搬动过没有?还有什么毛病?”
她一边问,一边往表格上填,不时又往自己的本子上记。不仅问得仔细,而且看得周详,有时竟弓着身子探进缸里察看,还拿着一只小锤子沿着补好的纹路敲打,侧着耳朵听,使人想起医生看病时的叩诊。
亲眼所见证明听到的消息不是闲人杜撰。顾老四这时就像数九寒天受了冻,双手不停地颤抖着。前些时不大介意的一些事情在他脑子里很自然地串连在一起,构成一个大大的问号,勾住他的颈项,使他透不过气来。
那天,有人告诉他,女儿如花在补缸瓦的小伙子背后穷追,追上后双双躲进了水电站。他听了心头格登格登直跳,好在有小儿子如明证明胞姐是请人修补水管,这才使他不仅放下了一颗心而且还带几分兴奋。当初他承包大队的水电站,就是看准能够赚钱。谁知缸瓦管受不了大压力,流量一大便爆裂渗漏。只能凑合着使用。要赚钱就得加大流量,要加大流量,就得解决水管的问题。想不到女儿平日不声不响,心眼儿却这么细,一下子想到点子上。
第二天,女儿赶集回来,车尾架加了几条横木,绑着一只水缸,大小和小伙子踢坏的那只相同,进门便说:“爹,人家把水缸赔给你啦,可别再说闲话哟!”他心中犹存余喜,没有往别处想,还舒心地说:“那当然,那当然!”
如今发现了新情况,顾老四感到对先前那两件事有重新分析的必要了。
可他越“分析”,越无法排除女儿同补缸瓦的小伙子“勾搭”的可能性。
唉,当今的青年,都是只重感情,不讲理智。那小伙子无非长着一张好脸相,可这个不能当饭吃呀。别看他呜里哇啦能说会道,毕竟是个补缸瓦的,老鼠尾巴长疮,再大也有个限度。何况又生长在那个清一色泥巴墙茅草屋顶的一穷二白的大林庄。事情也不凑巧,农历八月十四是娘舅七十寿辰,老伴送寿礼去了,无人一起斟酌,分担内心的重负。
正在心乱如麻,女儿如花拿着几片缸瓦片风风火火地跑来,进门也不同父亲说话,把缸瓦片一放。就稀里哗啦地把一只水缸里的水全舀出来。
“如花,你这是干什么?”
“给二叔公送水缸。”
“他的水缸不是补过了么?”
“又坏了。”
“补得不好,关你什么事?别狗抓老鼠捞过了界!”顾老四憋不住了,语调中教训的成分很重。
女儿并不理会,反而用得意的口吻顶撞他:“是我有意砸烂的,损坏东西要赔,怎么是捞过了界呢?”
顾老四气得两眼发直,用鼻孔哼了一声。如花见父亲脸上多云变阴,忙拿起一块缸瓦赔笑脸说:“爹,人家补缸瓦的水平可高啦。一棒敲下去,水缸都是原先完好的地方先裂开,补过的地方一点没有损伤……”
“住口!”顾老四恶狠狠地打断女儿的话,“补的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他补瓦缸,我们的瓦管要修补,难症遇上好医生,别说我,只怕爹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女儿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对“关系”问题讲得那样光明正大,反而使顾老四松懈了戒心。这时,如花预先约好的一位邻家姑娘来了,如花找来一截木头,中间扎好绳子,和那位姑娘抬着水缸出门去了。
顾老四是个腰间揣着小九九的鬼灵精,深知自己女儿的身价。不要说那被全村称为“黑牡丹”的标致模样儿,单凭这么一身能文能武的本事,就足以挂起来要高价了。试问,这四乡八闾,有几个女儿家敢摆弄这电老虎?村里的水电站,虽然承包主是他顾老四,但挑大梁的还是女儿如花。
单从这一点看,有事也得和风细雨地跟她商量。万一惹得她翻了脸,撒手不管,就不好了。他这么一想,火气消了一半,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把话说绝。
如花回来,进门便单刀直入:“爹,我本想去找那位师傅来补瓦管,可刚才你还记恨人家,那就算了……”
“不,不!”顾老四陷入被动,有点儿慌不择言:“一定要请,越快越好。”
“那你就亲自去请吧。”
顾老四深知那天在大榕树下得罪了“那位师傅”,自己去跟他打交道必定砸锅,非仰仗女儿不可:“爹这几天腰腿不灵便,还是你走一趟大林庄吧。”
女儿没有执拗,爽快地应承下来,使顾老四感到开心。然而,流言造成的阴翳还没有在他心头彻底消散,他便又旁敲侧击地提醒女儿:“如花,到了大林庄,记得去探望一下你那苦命的姑姑。当初她不听爹的劝告,硬往大林庄这苦海里跳,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如花回答说:“爹,这事还用得着你嘱咐么?我都是个二十二岁的人了。”说着,从衣箱里取出那块一直舍不得用的方围巾,小心翼翼地包起那几块缸瓦片,又将收集来的表格放进一个小巧玲珑的提包里,换上一套整洁的工作服,高高兴兴地推车出门。
“补得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一路上,她回味着父亲的问话。是呀,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这问题原先她没有认真考虑过,父亲这么一问,反而起了催化剂的作用。她不得不承认,她和她今天要去寻访的那个人之间,维系着一根无形的丝线,这根无形的丝线,是那么紧地牵动着她的心。人家会怎么想呢?“我们俩结合到一块……”小伙子的话又在耳畔回响。姑娘感到脸颊发烫,双脚下意识地使劲蹬踏,车子飞快地驰向远方。
§§§第四章
土屋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父子俩短兵相接。林中和对把头埋在膝盖上的儿子林正茂发出最后通牒:“你马上跟我走!”
“去哪里?”正茂抬头平静地问。
父亲腰杆一挺,摆出老子的架势:“到城里去,给我磨豆腐。”正茂往椅背上仰靠,固执地回答:“我说过,我不会推石磨,也没有这个兴趣!”
父亲气得直咬牙,腮帮一鼓一鼓的:“我情愿把你当家神供着,也不许你留在村里!”
这个怪儿子,确实使他伤透脑筋。政策放宽后,他在城里租赁一处房子,全家搬来磨豆腐,他自己是大把式,两个儿子当帮手,老伴和两个儿媳妇挑水烧火,真是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而正茂不管好说歹说,就是不肯到城里来。林中和最宠爱这个儿子,一来要顺着他的性子,二来责任田也要有人看管,便把他留下来。
豆腐坊才开张两个月赚了一笔钱。就在这时候,正茂进城来,开口就要一百元。这孩子从小至今,未曾开口向父母要过一分钱买糖果,现在一要就是一大笔,这使父亲大惑不解:“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正茂振振有词:“爹,种田得讲科学,学科学得交学费呀!”
林中和心里明白,如今农民一靠政策,二靠科学,近十亩责任田如果经营得好,倒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所以不多盘问,如数把钱给了他。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子拿了钱竟全用来添置补缸瓦的家当,还走村串乡,到处抛头露面,出尽一家人的丑。
林中和正为这事愁得夜不能寐时,又传来一个更坏的消息:小子竟然邀集几个嘴上没毛的年轻人,承包大队的抽水站。这消息简直是晴天霹雳,把他的心都震碎了。全大队谁不知道那抽水站是个无底洞,不知投进了多少钱,如今只剩下一堆废铁、几条水管。此后别说不要指望他给家里招财进宝,最后怕连城里这间豆腐坊也要赔进去呢。他再也憋不住了,连夜赶回村里去制止儿子的鲁莽行动。正茂却老虎推磨——不听那一套,父子俩便盘儿碰碟儿,乒乒乓乓地干起仗来。
父亲讽刺儿子:“金碗不端捧椰子壳,天知道你长的是什么脑筋。”
儿子针锋相对:“睡上龙床就不管天崩地陷,谁晓得你安的是哪份心!”
林中和申辩道:“让一部分农民先富起来,这是中央允许的事情,我没有犯法。”
“我不反对凭本事发家致富。”儿子越说感情越激动,“可是,富了以后就不该为众人想一想?你这样对得起乡亲,对得起九泉之下的云山叔么?”
林中和心肠软,儿子这么说,多少有些动情,默默地在正茂坐过的椅子坐下。正茂的口气也平缓下来:“爹,我极不愿意揭你心头的伤疤。可是,做人总得瞻前顾后吧?在我们家落难的时候,乡亲父老们是怎样对待我们的?”
儿子的话撼动他的心,使他记起一桩桩逐渐淡忘的往事。那一年因为磨几板豆腐到圩上去卖,林中和被划为“暴发户”,押到水库工地做苦工。
在那种人人自危的情况下,还有人不时偷偷塞给他一条熟番薯,或者掷给他一包烟丝。释放回来,家已被抄,像洪水荡涤过一般干净。左邻右里冒着受牵连挨批判的风险,有的送袋番薯干,有的捎一把蔬菜。咸咸淡淡,接济他一家人的生活。重温旧事,林中和的眼眶里不觉溢出两滴辛酸的老泪。
林正茂看出父亲神情的变化,便因势利导:“爹,我们欠下的人情债实在太多了,怎么可以只顾自家日子过得顺当,而把乡亲们的困苦忘到脑后呢?”
父亲心中酸楚,以唉声叹气代替反驳:“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村的穷帽子是天老爷地老爹给戴上的,我又不能扭转乾坤!”
“不,我们就是要摘掉这顶穷帽子!”儿子是认准路子,十条黄牛也拉不转的角色:“我们大林庄地多,人不懒,就是缺水,眼下来了高压电,抽水站定能起死回生,水管受力差,修补一下就可以了,等全村家家堆起粮垛,大家都缓过气,再彻底更新!”
“正茂哥!”寡妇秀蓉像一片树叶悄悄地落在林家父子俩的跟前,她一贯按着儿子的辈分称呼全村里的人。自从丈夫去世,人们很难从她脸上看到笑影,而今天,她脸颊上旋出了两只笑涡,双眸流溢着款款的神韵,正茂首先迎上去:“秀蓉婶,你有事找我?”
秀蓉没有立即回话,她从蒲草提篮里取出一叠纸片递过来:“人家托我带给你的。”正茂一眼看出那是自己发出的表格,忙伸出双手接过,飞快地逐张浏览,心里像升起一盆旺火,周身血液被蒸腾得滚沸起来。他急切地问秀蓉:“谁让你带来的?”
秀蓉撇撇嘴,狡黠地笑笑:“你不是半夜里吃汤圆,心中有数吗?”
“哦——”正茂好一阵痴呆。忽然,像中了魔似的一蹦老高,旁若无人地狂叫着:“胜利啰!”一头冲出门外,惊飞荔枝树上的鸟雀,吓散村巷里觅食的鸡鹅。
林中和如堕云山雾海,分不出个东西南北。当秀蓉把底蕴和盘托出时,老头子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哎呀,有这等好事我还蒙鼓里呢。”一时竟忘了辈分,拉着秀蓉的手往外跑:“快,带我去看看。”
整治输水管的消息震动了大林庄,和正茂合股承包抽水站的年轻人更是心高气傲。正茂早已带领他们接通输入线路,马达和水泵检修后也试过机了,就等着落实管道的防漏措施,如今万事俱备,东风也吹来了。这一伙屁股烧着三把火的年轻人趁热打铁,分段补漏。输水管是大林庄的主动脉,有了水,大片土地就会长出好庄稼,全村男女老少都来到铺设水管的地带,像元宵节夹道看舞龙那样热闹。
林中和跟着秀蓉找到儿子做工的地段。他的眼睛一个劲地往他儿子当帮手的姑娘身上滴溜溜地转,简直看傻了,秀蓉在他耳边唤了好几声都没有觉察。秀蓉没办法。只好支使儿子把他拉出人群,他这才如梦初醒:“就是她?”
秀蓉问他有什么意见,他赶紧摇头:“只怕正茂眼高手低,想要星星摘不到呢。”
“姑娘那头我包了。”
“正茂这头,我也包下!”
其实。谁包都用不着。水电站试验抽水成功,大林庄欢歌喜庆,入夜还安静不下来。抽水站临河的平台上,一对年轻人在倚栏谈心。
正茂问:“你还记得上次分别时我说的话吗?”
如花答:“记得,你说你不相信大林庄的月亮比不上别处的圆。”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头仰望夜空,一轮满月玉盘高悬,清辉洒遍天宇。
二马河上浮光涌动,好像跳跃着无数的金银珠宝,显得比天上更璀灿辉煌……
(原载《茂名文艺》198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