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丽桃来还录音带,思乡问她:“听说你的录音机是借人家的,怎么不买一部?”丽桃回答:“钱还没有凑齐。”思乡挖苦她:“老爷出门穿破衣——装穷,你爸妈没钱?”丽桃说:“我有一双手,农闲可以编草席、草篮挣钱,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能事事依赖父母?”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思乡脸红了一阵,连忙转换话题:“怎么样,时代曲好听吗?”丽桃想了想,用手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个点子,回答道:“开头听几曲,蛮新鲜,听多了觉得枯燥、空虚。”思乡沉默了,他不敢否认,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但是,他不肯当面服输,争辩道:“总比老唱‘就是好’、‘就是好’强得多。”丽桃没有和他辩论,从手提袋里拿出几盒录音带,对思乡说:“你听听这些,看看怎么样。”思乡接过录音带,装到机子上,喇叭便播放出一首首健康甜美的抒情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祝酒歌》,《军港之夜》……思乡仿佛被人带进一个鸟语花香的境地,顿觉耳目一新。心灵深处,犹如一潭浊水注入一湾清澈的溪流。他暗自惊奇。自己讥笑别人孤陋寡闻,原来真正闭目塞听的还是自已。他向丽桃借来录音带,转录到自己的带子上。
有一次,两人不知道是怎样谈起菊英,思乡说,菊英竟敢对他的衣着打扮评头品足,既管过了界,又暴露了她眼光短浅。丽桃听了并不反驳,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难看好看总不能离开国情去空谈吧。非洲人把脸涂得黑黑的才算漂亮,你能照搬过来么?”思乡当面不服气,过后却不露声色地收起花上衣、喇叭裤,还把披过衣领的长头发剪短了。人们发现,他又开始下地做农活了,虽然不像背黑锅时那么卖力气,毕竟比起前一段时间是一个很大的转变。关心他的人为他高兴,当然也有人背后议论:“哼,还不是做给白丽桃看的!”
这种议论起码有一半是对的。余思乡有所转变,主要是他意识到长此以往不是正路。除此之外,心里确实对丽桃萌生起一种朦朦胧胧的感情。
他觉得,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丽桃都有优点,能找一个这样的终身伴侣,可算三生有幸。慢慢地,不仅不再回避丽桃,还时时想见她。丽桃若有几天不来,心里便有疙瘩。有时他也想,论见识,比本领,丽桃哪一点不比自己强?她能猥自枉屈爱自己么?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虽有所短,但毕竟也有所长,“南风窗”到底能在物质上提供很多方便,丽桃若爱他,也不算屈尊下就。于是,便主动地亲近丽桃。自从他有了这种想法之后,觉得丽桃也有这种心意。不然,为什么经常来谈家常,问寒嘘暖呢?
世界上的事情总是那么复杂。余思乡心情舒畅,李俊龙却烦恼透了。
自从与洪少蓉的恋爱吹了之后,俊龙简直痛不欲生。动不动就捶胸拍背,把他爹妈吓得傻了眼。就在这节骨眼上,白丽桃来到他的床前,带着笑说:
“还叫做俊龙呢,我看你简直是条软体虫,没有一点骨气!”淡淡的一句话,像给俊龙肚子里投下一颗安神镇心丸。他游魂稍定,便向团支书倾诉起自己的不幸。白丽桃说:“你不必诉苦了,我还不清楚吗?来,把你的柳叶琴拿出来,伴我唱首歌爽爽精神吧。”俊龙拿出落满灰尘的柳叶琴,叮叮咚咚地弹开了,伴着丽桃婉转的歌声,“樱桃好吃树难栽,不下苦功花不开……”
俊龙是个脑筋灵活得近乎神经过敏的人。先前,只是漫不经心地为丽桃伴奏,等她走了之后,回味着歌里的词句,隐隐约约地觉得,丽桃在他面前唱这首歌,有着特殊的意义。会不会是一种暗示呢?他心里直扑腾。
果然,丽桃常常到他家来,不知疲倦地娓娓长谈,态度是那么温柔,言谈是那么恳切,使俊龙慢慢地忘却了失恋的痛苦。白丽桃那善于同化别人的本领又在他身上显现出来。有一次,俊龙悄悄地试探她:“丽桃,你能不能谈谈你的标准?”丽桃明白他问的是选择对象的条件,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和少蓉一样,首先一条是劳动好,现在实行责任制了,跟着懒汉不饿肚皮么?”这使得俊龙脸红心跳,几个晚上睡不安稳。不知是鬼使,还是神差,他竟一反常态,起早摸黑地经营起自己的责任田,回家还争着帮爹妈挑水、喂猪。
一天,丽桃找俊龙商量说:“咱们大队的社员老是不相信汕优六号能增产,我想承包一块地搞试验,要找一个人合作,你愿不愿意?”俊龙兴奋极了,当即答应。两个人拍硬档,实打实地种下两亩试验田。种试验田可比不得大田作业,道道工序要过细。光是平整秧地,就得花整整两天时间。
翻了三遍,耙了三遍,下足肥料,丽桃还领着俊龙用双手,像和面一般掐捏了一遍,半条草根也得清除出去。有道是十八般武艺非一日之功,懒散惯了的俊龙累得腰酸背疼,有点忍耐不住了,说:“又不是绣花,要这么精细做什么?”丽桃看着俊龙沾满泥巴的脸膛,格格地笑了几声,然后拉着俊龙离开秧地,拍拍田埂说:“坐下歇歇,我给你讲个故事。”俊龙心头喜悦,连连说好。丽桃说:“从前兄弟俩在太阳山上种西瓜,老大一天挑两担水,把血滴在水里浇瓜,结果得了个大西瓜,丰衣足食;老二一天才挑半担水,偷偷地把红泥混在水里浇瓜,结果得了个小瓜,不得温饱。”讲完故事,丽桃说:“咱们种粮食也一样,人误地一时,地欺人一年。要获得好收成,可马虎不得啊!”丽桃见俊龙确实很累了,劝他回家休息,俊龙哪里肯依?自我解嘲地说:“我是怕累坏了你呢,不然,我干几昼夜我也不歇。”抢先冲下田去,干得越发起劲。汕优种子分蘖力强,插秧时要单株密植、做起来实在累人,俊龙却毫无怨言。经过前一段时间的磨练,他筋骨硬实了,一天到晚浑身是劲。习惯成自然,如今有时刮风下雨,闲着没活干,他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周身不自在。丽桃还给他送来农科书籍,他往往钻研到深夜不歇息。伙伴们逗他:“这是爱情的力量吧?”他口头否认,还佯装生气,可肚里像大热天喝下一碗泉水,清甜清甜的。只是一想起他和白丽桃中间还横站着一个余思乡,他便感到肚子里长起一棵杉树,顶心顶肺的。
余思乡又何尝不是这样呢?看见白丽桃和李俊龙如胶似漆,就像眼睛里掉进一粒沙子,睁开不舒服,闭着也不舒畅。他想,情场的角逐也像商场上的竞争,优柔寡断便有被吞并的危险,必须先发制人。他终于看准一个时机,对白丽桃旁敲侧击:“近来,我爸爸来信总问我的婚姻大事。”丽桃抿抿嘴唇搭讪道:“你岁数不小哩,他的关心是理所当然的嘛。”思乡以守为攻地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呢。”丽桃沉思片刻,对思乡说:“这事情我想直接和你爸爸谈谈,你能把他的通讯处给我吗?”思乡乐不可支,当即把父亲的地址写给她,心里甜滋滋的,等待着佳音传来。
不知不觉间,已是禾熟季节,余思乡忽然变得沉默而郁闷起来,一天到晚只顾埋头干活,见了白丽桃便显得局促不安,有时甚至有意避开她。
人们猜测:两人的关系吹了!但从白丽桃的身上却看不出一点迹象,她对思乡比以往更热情,往他家里跑得更勤。最近,地区雷剧团在平川大队演出,丽桃还特意邀请思乡去看了一场《秦香莲》。这天傍晚收工回村,丽桃又悄悄地与思乡相约。丽桃说:“今夜月色好,到外边走走吧。”思乡抬起沉思的眼光望望她,问:“什么地方?”丽桃说:“老地方,南河湾的小树林。”
这秘密,偏偏让与他们拉开几步距离的李俊龙听见了,心头打翻了醋瓶子,酸溜溜、粘糊糊的,难受极了。回到家里,他像一头中箭的狮子,坐卧不宁,晚饭一粒也咽不下去,天一黑就冲出村去。他要亲自到南河湾的树林里看个究竟。
当真,一对情侣已在树林里相会,坐在树林边的草坪上叽叽喳喳地说悄悄话。月光下,虽然看不清眉目,可是,两个背影都熟悉的,男的是思乡,女的是丽桃。俊龙隐蔽在树林里,可惜隔着一块空地无法朝前挨近,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人家越坐越靠近。最后,李俊龙最不愿意看见的一幕出现了:一对恋人依偎在一起,拥抱接吻……李俊龙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愤怒和嫉妒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他的心,他要发狂了!就在这时,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搭到他的肩膀上。他掉过脸来一看,立即目瞪口呆了,他的面前站着的分明是白丽桃。难道她分身有术?丽桃不由分说,把俊龙拉出树林,质问他:“你为什么盯人家的梢?”俊龙支吾半天答不上,编造了一句谎话:“我,我找你……”丽桃也不深究,二人并肩走回村去。路上,丽桃告诉俊龙说,思乡的父亲寄信回家,对他抛弃菊英的事情大为生气,把思乡骂得狗血淋头。他父亲在信中说:“做事凭良心,这是家乡人的美德。我用血汗挣来的钱,不是供昧良心的人花的。你若不与菊英和好,父子永不相见。”思乡的心弦大为震动,经过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鼓起勇气,找菊英赔罪,今天已是第四次相会了。俊龙听了,醋意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了。他暗自庆幸,刚才,背后看人花了眼,误把菊英当作丽桃,差点干出傻事来。
这一夜,俊龙怎么也睡不着,他干脆爬起床,扭亮电灯,把自己唱过的一首歌词摘录下来:“你是天上的月,我是月畔的寒星;你是山上的树,我是树上的枯藤;你是池中的水,我是水上的浮萍……”第二天早上,他鼓足勇气,红着脸,塞到丽桃手上。他不敢多看丽桃一眼,快步回到家中,忐忑不安地在房中走来走去,像戏台上击鼓鸣冤的人递上状子之后,等待官老爷传讯一样。白丽桃像个高明的心理学家,摸透了俊龙的心思,不多一会儿就来到他的家里。她落落大方,对俊龙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俊龙,你抄的几句话很能表达意思,不过,你送错了人。老实对你说吧,不过你别四处张扬——我,已经有对象了。”俊龙像被人摔进冰窖里,背脊透凉,脸色煞白,好久,才声音颤抖着说:“那,请你还给我。”白丽桃朝他做了个鬼脸笑吟吟地说:“你放心吧,我帮你送给应该收到它的人手上!”停了停,她又说:“这件事情暂时放一放吧。今天,公社组织一批同志来看我们的汕优试验田,你快准备,向大家介绍介绍。”
整个上午都在忙碌中度过,送完了参观的人之后,俊龙正想回家,白丽桃笑嘻嘻地说:“有个同志想单独找你聊聊,就在南湾的树林里。”俊龙只得去找人。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那里等待他的竟是平川大队的洪少蓉。
忸怩了半天,两人终于走到一起了。少蓉羞答答地说:“你几次口信,我都收到了。”俊龙吃惊地问:“捎口信?谁?”少蓉说:“找未来的嫂子啊。”俊龙这回更像小狗走入茅园,茫然不知方问。少蓉见他蒙在鼓里,便直接告诉她,白丽桃就是她未过门的嫂子。俊龙满头雾水,询问道:“那你哥哥……”
少蓉格格地笑着说:“你们早认识了,你帮过他的大忙呢。我们大队的团支书记,和我嫂子一样,是个多管闲事的角色。”俊龙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这段山村新闻,如今又像春风吹遍大小七个自然村,三千四百多丁口的山内大队,自然又要引起热烈的议论。人们如何评论,就用不着多说了。
(原载《木棉花》1983年第3期)